傍晚,夏府已经上灯了。
碎雪阁里,夏雪晴坐在塌上,拉着半夏的手,嘱咐她跑一趟千机阁。
“小姐……”半夏皱着小脸,颇为为难:“天这么黑,那店子又是卖这种东西的,我害怕呢……要不明天晌午去吧?”
“不行,我要的这东西,晌午就不卖了。”
思虑了一番,也没别的法子了,夏雪晴只好决定亲自跑一趟。
但天都快黑了,夏雪晴自然是不敢独自带着半夏跑出去的。只得找到夏毅那边,好一番死缠烂打,这才终于说服了功夫还不错的小弟跟着自己走一趟。
申时,夏府的偏门闪出了三道黑影,转眼就消失在了青石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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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机阁做的是掉脑袋的生意,自然不差这点钱,到了时辰,便也上了灯。
只是他这灯,不知燃的是什么油,闻上去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且烛火掺着惨绿色,看起来可怖极了。
有一个背影干瘦的人,佝偻着腰身窝在阴影处,颇为痴迷的抱着一个大瓮。凝神细听,那瓮里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吱呀——”
有人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缓步踱了进来。
“本店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那人依旧窝在那里,连头都没有抬,只用粗哑的嗓音回了一句了事。
来客却没有走,只是搭腔说了一句:“无常不问世间事,阎王半开生死门。”
那个男人闻言,终于抬起了头,这才让人看到,他的脸上,一个大大的刀疤横贯过整个面庞。这一刀怕是十分用力,以至于直接劈瞎了一只眼。
那人从藤椅上站起来,椅子发出了一阵“吱吱呀呀”的牙酸声。
“怠慢您了,客官,要点什么?”说罢,把抱着的大瓮放到了柜台上。
“我要什么,你这里都有吗?”
掌柜终于阴仄仄的笑了,一只独眼反射着烛火的绿光:“只要您开的起价,那便都是有的。”
“好,我只问你,一年前中元节的前夜,是否有一人着一件黑斗篷,冒雨前来求购一瓶假死药?”
来人问到这里,已经有点着急了,他微微踮起了脚尖,扶着柜台,颇为期待。
掌柜沉吟了半晌,并未回答,只是抬头问道:“你是何人?”
来客闻言,毫不客气的刺了回去:“怎么?这千机阁卖东西,还是看碟下菜的?”
“不敢。”掌柜的略微躬了躬身,他明白,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不是常人,他开罪不起:“只是不知,客官您打算出价几何呢?”
来客并未说话,只是掏出了自己身上收着的一个小玉牌,轻轻的放到了柜台上面。
掌柜的略扫了一眼那上面的名字,立刻就瞪大了眼睛,还没等他衬着昏暗的烛火看的更清楚些。
“吱呀!”门又被推开了。
“掌柜的,买东西!”夏雪晴刚说完这一句,定睛一看屋内之人:“怎么是你!”
苏源清不动声色的把那个玉牌收入了袖中,抬手施了一礼:“见过雪晴姑娘。”
夏雪晴微微侧了个身,没受这一礼:“我当不起。你既然能找到这铺面,想必也不是寻常人。”
苏源清直起了身子,很是纳罕的皱了皱眉毛:“姑娘怕是误会了。我家本是商贾出身,跑商者四海为家,近来暂居荣城,人生地不熟的。不巧舍弟又突发高热,我瞧见这里挂了‘药’字旗,这才走了进来。怎么,这不是一家医馆吗?”
夏雪晴也有些奇怪,莫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自己确实从未听说过荣城有这么一个人物。
但荣城靠近边境,跑商的倒是比比皆是,且士农工商,商人自古身份下贱,自己身为世家女,没见过他,也就情有可原了。
思虑周全之后,夏雪晴抬眼看了看掌柜的,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开口道:“这个时辰,这里便不再是医馆了。若是想寻医馆,你需得再走一条街。”
她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半夏和夏毅,觉得下面的话让他们听到不好,便把他俩赶了出去,这才继续道:“千机阁,白天做的是活人的生意,夜里做的是死人的生意。你若是看病,白天来便好。”
苏源清闻言,很是惊讶,把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好奇全摆在了脸上:“那姑娘在这晨昏交替之时前来,是要买什么呢?”
夏雪晴微微一抿唇,果然,她讨厌和聪明的人打交道,便直接下了逐客令:“与公子无关。公子可以出去了,我要买东西。”
苏源清当真行了一礼之后就要退出去,无一丝犹豫。
但这时,掌柜却叫住了他:“客官留步!”
苏源清虽停了下来,却并未回身。
“有。”掌柜脸上罕见的出现了一丝动容:“您不必付钱给小老儿了。那牌子的的主人,已经付过账了。”
苏源清闻言,回身施了一礼,不置一词就出去了。
夏雪晴想了半晌,也没明白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迷。
当她买好了东西,推门出去的时候,却发现——“苏源清你怎么还不走?”
“苏某初来乍到,实在是不知道夏姑娘所说的一条街,是哪边的一条街。不知夏姑娘可否,为苏某引引路?”
第4章 撒谎
夏雪晴本来已经抬步要走了,闻言一愣,额首回身问道:“苏公子你细观小女一番,觉得奴家容貌品性如何?”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苏源清负手而立,信手拈来。
“奉承之言。”夏雪晴奉上了一个鄙薄的笑,十分不给脸面的讽刺了一句,继续道:“那公子观小女,像是耳聋眼盲之人吗?”
“自然不是。”苏源清很是不解,“夏姑娘问这个作甚?”
“很是,我既不聋,也不瞎。方才掌柜说的那句话,什么牌子、什么账目的,想也知道并不是对我说的,那便是跟苏公子说的了。”
夏雪晴回过头去,直接拉上了墨色的兜帽,系好了垂下来的丝绦:“苏公子既然找得到千机阁,又能让他开了尊口,那必定也是找得到医馆的。劳烦公子下次在扯谎之前,可要好好地合计合计,切莫再闹出这种笑话来了。”
说罢,回身便带着半夏和夏毅走了,赶着路仍不忘细细的嘱咐着:“夏毅,你可记住了,以后扯谎的时候,可千万把谎话说囫囵了,切莫让人抓到把柄。”
苏源清眼瞧着夏雪晴一行人消失在了青石路的拐角处,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天又黑了些许,把苏源清的影子隐在了灰黑的暮色中。
谁也没留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影子里多出来了一个人。
“爷,探子那边并未发现何府有什么异常,小的来汇报一声。”
苏源清微微额首:“无妨,那老狐狸藏了那么久,自然是不会轻易让人抓到把柄的,可不像我……”
他微微一笑,低声吩咐道:“派人去看着点那个惯会抓把柄的姑娘。天黑路远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夏毅的功夫怕是护不了她。”
南烛听完吩咐,顿觉头大如斗。他很想提醒一句,这荣城里面,根本没人想要夏雪晴的命,倒是想杀苏源清的人,一抓一大把。
都这种节骨眼上了,还要分派人手去保护夏雪晴,他觉得,自家主子可能是吃错药了。
于是南烛义正言辞的说:“是。”
半盏茶时间过了,苏源清还杵在那不动,南烛客气地提醒道:“爷,人早走了,您就别看了吧?”
苏源清拿着扇子就敲到南烛头上了:“胆子越发大了,都消遣起我来了?罢了,回吧。”
话毕,不多时,街上就清净了,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那个“药”字旗,在黑夜中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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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雪晴抱着个大迎枕趴在榻上,把玩着手里的一个小瓷瓶,颠来倒去的看得专注。
“小姐还看呢?仔细天黑看坏了眼。”半夏把端着的水盆摆到了几子上,“我把一应的东西都备好了,小姐洗漱完就歇下吧。”
夏雪晴抬手把瓷瓶放到了矮几上,撑起了身子,惫懒的捶了捶肩膀:“我倒没怎么凝神细看,眼睛不妨事。方才在想事情呢,你也知道我,想事情的时候就爱把玩些小玩意。”
话毕行至梳妆台前,让半夏帮她拆了头上的发饰。
“小姐下次若真是闲不住,把玩一些玉摆件瓷摆件都是好的,可别再弄那个药了。”
半夏把各色珠钗收在了妆奁里,随口问道:“小姐思虑什么呢?在想那个跑商的公子吗?”
“我好端端的想他作甚?更何况他也不是什么跑商的,有哪个跑商的一天到晚放着生意不做,上赶着赏花看柳的?”
夏雪晴摘下了自己耳垂上挂着的东珠,有些困倦的说,“我在想怎么给何清下药呢。”
“小姐怎的那么记恨何公子啊?”
夏雪晴闻言一愣,随即凉薄的笑了:“为何?你只当他是在偿还前世的债吧。”
半夏似懂非懂的,也不明白夏雪晴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只是听话的点了点头:“我都听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