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中生出鄙夷和愤懑的神情,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痴心妄念!你竟会与朕饶舌......变着法儿的说朕独断专行!你当朕听不出么?说一千道一万,你这是再给你那心肝哥子求情!”
“前朝之事,嫔妾无权置喙。若说求情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皇上费尽心力让嫔妾与纳兰家撇清关系,不就是堵这禁庭之内的悠悠众口?现下又不知是谁竟拿四阿哥寻了当做幌子,不过是幽巷之内我与他碰巧撞见了,竟纵得旁人随意攀害,自古奸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众矣,皇上偏不去详查,却因此生了疑心来问嫔妾?”她仄起头来,反盯着皇帝,“但凡夫妻都是互爱、互信的,嫔妾斗胆问一问皇上,是否仍对嫔妾不改初心?”
皇帝望着她,心中汹涌不平,再难抑制,“自你我相识以来,还不都是朕爱着、保着、护着你?你当真是得脸,竟还来问朕的初心?旁的不说,这簪子、那手帕...还有那些被你烧毁的诗文,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怎由得朕不疑心了你?单就这几桩,你不给人由头哪来攀诬陷害之说,是你自己行止不端,尽皆招来这迄子没脸的事,不要偏怪旁人揶揄指摘。”
“皇上竟说嫔妾行止不端,污遭了皇室脸面?”雪梅强颜而笑,“无妨皇上怎样,原是爱得蜜里调油的人,忽拉巴儿的冷下来,对于嫔妾而言,真是水深火热的紧,也就无非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罢了,都遂了皇上的念。”
皇帝着一身宽大的青石常服,月光绀滑如冰光交贯似的照在脸上显得十分森寒,他揽衣端立,俯视着她,“你的心思太深,朕总是猜不透你。今儿,你实心实意的给朕撂句真话,你...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朕?”
她怅然阖眼,一滴泪不觉落下,幽幽道:“哀莫大于心死......”
一次次地希冀,一次次地失望与绝望,他在她身上期盼了太多,恰如手栽一树,开一花,结一实,故矢志不渝,偏爱得很。然而她是木人石心么?从来否是,只不过先他之前,她的心早已给了旁人,他是求而不得,反生贾祸招尤的心思。花似流水,窗前疏影,人之一身与天地相应,若观四时之旋运,寒暑循环,生息相因,循环往复。生来就是帝王却从来茕茕孑立,喜则因她,悲则因她,无非随她圆转,或心清或意乱,全凭由她,思慕慕作怪,权度心为甚,良人在兹一笑便是上天梯了。
皇帝的心凄哀哀的,如今两看相厌,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是你将咱们的情份了断的,从此...朕与你白首不复相见。”
皇帝踩着青皂御靴才一离开,梁九功转身阖门,手执拂尘一挥,阆然绵绵,“赐酒——”
“等等......”
“懿贵妃,可还有旁的吩咐?”
“托谙达照拂,能否容我与贴身侍女交代几句?”
“懿主儿这遭是远行,交代几句本就理所当然。”
她将手当空一搭,夕嘉含着泪便迎上来扶她,“主儿.....”
她用帕子为夕嘉拭去脸上的泪水,偷偷地将一颗珍珠大小的药丸塞入她的手中,夕嘉知道这颗药丸原是叶武师临行之前,交给主儿救命用的。
她涕泪交横,迭声道:“主儿,主儿,这是......”
雪梅一把抱住她,制止她将把话说下去,“你我主仆一场,我早已将你当做是我的亲妹妹,这一路过来风里雨里,却让你跟着我受了很多苦。如今我便去了,就再不能照顾你了。我自是没什么能给你留作念想的,只那暖阁中有一匣子,那些积蓄是我多年积攒下的,你便拿了去罢......今后,或回乡、或嫁人,只别再伺候人,别再苦了自己就是。”她又低声说:“将这丸药收好,日后尚能保你一命。”
一抬头,忽见窗外天幕雪帘,密密霏纷似柳絮杨花漫无止境的繁落,梁九功着人呈上一小碟蜜饯,淡淡一笑做了请的手势,“懿主儿,外面都飘上雪花了,酒也是烫过的,若冷下来便不好下咽了。”
雪梅端起琉璃盏凑到鼻尖上嗅了嗅,侍在一旁的梁九功笑问她,“若懿主儿嫌这酒忒涩,不若含起一颗蜜饯?”
“谙达这话,倒教我想起几年前,我初入宫的时候,当初也是您问我要不要蜜饯吃的。那次便就错过了谙达的一片好意,时至今日......便不可再拂了谙达。”她从碟中取来一颗蜜饯拿在手上,看着梁九功嫣然一笑,“人人都道‘若不是真心耐,志诚捱,怎能有这苦尽甘来。’”她手执琉璃盏一饮而尽,“这世间的缘法...终于,解脱了......”
第79章 别有根芽(下)
晨光熹微,皇帝负手立在乾清宫前的砖甸子上, 自高倾坡而下眺望天际处的恢弘廖远。空中一角, 阴霾沉沉,铁幕似的沉沉欲坠,唯有脚下的这座城极尽浮华, 就像一场人间往复的悲喜, 苍穹之下, 众生沉浮, 一座城的繁华与寂寥像是熟透的果实,拥有美艳的外皮,黛瓦粉墙,香甜的果汁随着时间漫溢出来,又像是幽幽庭巷中缓缓蔓延开来的深沉凝寂,终究却是让人顿生惆怅,实因他是权势的股掌者,从来孑然一身罢了, 一切都注定了命局。
须臾, 梁九功步似龟形,缓缓地踱上去, “奴才回事......”
皇帝闭上眼,嗯了声,良久才道:“事情办得如何?”
“一切按着万岁爷吩咐,已将平贵人禁足储秀宫内,由温僖贵妃管制着, 怕是这辈子也作不出甚么妖风了。”梁九功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另外...主子不叫声张,奴才只叫了小魏珠子同去,并将人送至顾贞观面前,亲见他雇了辆马车驮着人便去了。”
“那顾贞观...临行前有没有说些什么?”
“倒是有那么一句。”梁九功回想道:“他说......‘有些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此次允他丁忧,又如此际会遭逢,致君事了,拂衣归里,全凭主子成全,臣顾贞观...谢主子弘恩。’”说罢,他便代顾贞观行复叩拜。
“得便宜卖乖,他倒是......”皇帝嘴角轻轻一牵,冷嗤道:“也罢,这天底下再不会有这样的好事了。”
说句实在话,把个堂堂皇妃拱手送人,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皇帝一向仁厚,终究还是舍不得红颜香消。才想到这里,便听到皇帝又道:“顾贞观这个人虽有才识,但太过刚强不阿,于官场上不大融洽,往后找个时机,为其资助间书屋,让他教书育人去罢。”
梁九功不敢搭茬,低眉顺眼地应了声嗻,又道:“现下承乾宫里没有了主子,若不对外宣告懿主儿薨了,只怕时候一长总有非议,还请主子明示啊。”
“八年的三藩之乱稍稍平定,朝局尚有不稳,然而这朝堂势力都需加以制衡,后宫之内不能再乱了......待日找个由头再颁布皇贵妃薨逝的消息。”皇帝习惯性的揉了揉太阳穴,“先着斓茵、夕嘉,这两个大丫鬟顶着,只对外宣称懿主儿因皇八女早夭的缘故,心滞郁结,以致投剂、服药多不见效,故顿起沉疴宿疾閤宫将养,无招不得扰了皇贵妃的清净,自此便免了一众宫妃的晨昏定省,朕也少了好些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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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薄霜未消的一间苍苔茅屋内,雪梅依稀从昏厥中苏醒,她撑起孱弱的身子看向周围,视线落在顾贞观身上,懵然未知巡睃着他,“顾大人?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哪?”
“娘子昏了两日了,真是生死一线啊,恭喜娘子还魂重生......”
“我即未死?”她扶额只觉头痛欲裂,“这是哪里?此处竟不像是在宫里?”
顾贞观长长叹了口气,把皇帝亲笔手谕递给她,“皇上亲笔密旨,将你托付于我,皇上要,要我纳你入门,日后便由我来照顾娘子了。”
乍听他这么说,雪梅难以置信的瞧他一眼,紧着打开手谕连忙去看,果真是一道赐婚的密旨:‘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做人难。对于朕来说你是朕的讽刺,对于你来说,朕不过是你膈眼的砂,可喜的是朕把你放生了,此生非召不得回京,你好自为之。’她惊讶且慌张,眼睛里有汀滢的粼光,不觉颓然摊坐在地上既哭又笑,“真是讽刺,真是天大的讽刺!”
顾贞观见她情绪有些失控,让他骇然且怜悯,上去为她披了件月白风氅,双手环住她,缓缓将其拥入怀中,“有件事,恐怕......是你不大知道的,自你我初见那日,我便倾慕你,你在宫中任女官时,幸得了你的名姓身世,那时我的心情,是高兴得无以复加,我都想跳起来去求请皇上把你赐给我,如今你又是这样的情路多舛,极是需要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前尘往事不堪回首,我顾贞观倾慕汝已久,不如就此跟了我去,如何?”
她渐渐将身子缩拢,心绪忶忶然,纷云一样回旋飘荡,稍转头才发现草垛边矗着一幅女子画像,一身杜若色逶地长裙,纤腰微步,皓腕拂纱,翩跹起舞,那凤眼弯弯,螓首蛾眉,乌黑如泻的长发随风似摆柳,只是并未将此女子的面貌画全,单单缺了一抹唇像,她近前端详着问:“似有残缺不足之憾了,真是可惜。”
“岂是她的不足,偏怪我自己不足罢了。”他指了指那副画,“你不觉得与她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