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同尘回事说四阿哥不见了, 雪梅心里着了慌很是惊惶,忙吩咐承乾宫众人一并出去寻人,实因近了十月朝寒衣节,内廷百规十分繁缛,紫禁城内的侍卫值守由平日的“内五外八”,改换了逆传,也就是拿着御制合符夜半突开神武门,与平日传筹方向相反, 用以此法确保紫禁城内的平安。
水碧夜明, 奈何万里光明,众星晃曜, 惨澹澹地一片皎白照在地上,夕嘉提着琉璃灯搀着雪梅从御花园寻了一遍才出来,忽听见临近芷幽宫处有孩珠子的嬉笑声,雪梅紧紧抓着夕嘉的手,“夕嘉你听, 是四阿哥的声音吗?”
夕嘉迟疑道:“听着声儿...倒是像,可小孩子嗓音大致都是一般无二的呀。”
雪梅向前疾走了几步,“不管了,咱先过去瞧瞧。”
夕嘉一把揽住她,“主儿,那地方离着芷幽宫和东筒子夹道最近,要不奴才自个儿过去瞧瞧,您就甭过去了,没得触了晦气。”
夕嘉给她留下一盏灯,径自举着火捻,往芷幽宫方向去了。
而雪梅提着灯,就站在南北向长街拐巷里,周围十分静谧,只能听见皇禁宫外那片老树被风刮得唦唦有声儿。红墙四合,她抬头望向天空,那黑云相连,压城欲摧,突然转角处冲她迎来一盏大圆灯笼,是盏红纱罩皮儿,精曜华烛地聚在她的脸上,晃的她眼前直范花,用手遮住光线,躲那刺眼的光芒,“是谁?”
周围寒气森森,只有银盘大小的光晕凝澹了一地的霜华,那盏灯凑近了她,像是在确认什么,灯影之下迅捷地露出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清蔚面容,他喝出一口寒气,“芙儿,我是冬郎——”
他习惯性去抓她的手,却扑了空。待踅回头,只见雪梅扶那一隅红墙一步一退,见了鬼似的对他避之不及。
如此突如其来,她一见着他就觉着不详,遂向后跄踉几步,“你做什么来的?”
容若想也没想便抢白,“听闻四阿哥不见了,我是来帮你寻......”此话一出戛然而止,相形之下,更显得突兀,细想之下便有许多巧合之处。
正待他二人面面相觑之时,只听远处是德嫔的声音:“想走?哪那么容易,懿贵妃秽乱后宫与侍卫私通,这证据确凿,如今皇上在此,又是众目睽睽之下,纵你辩口利舌也是罪实难逭。”
容若万分惊惶,忙插秧跪地,“皇上,不是德小主说的那样,奴才听闻四阿哥宫内走失,一路寻着孩啼声,也只是走筹上来碰巧遇着懿贵妃罢了。”
德嫔拿帕子拭在嘴边上沾了沾,挑着小山眉乜眼瞧他,“纳兰侍卫既身在内廷,临近腊八前,桩桩件件都需遵着禁庭的值守,既然是行宫内走筹验汛,为何不见走筹执法的侍卫亲军?独你一人行至内廷?这般言语不详,又是暗巷之内,可见互通款曲,竟是扯谎了。”她言语间无波无澜,实则透着寒压逼仄之势。
他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只跪在地上淡然道:“皇上明鉴,适才奴才说过,听闻四阿哥宫内走失,是一路专寻着孩啼声过来,因事发突然,也并不想碍着走筹的差事,便独自前来查看。”
德嫔颐指气使的说:“只凭纳兰侍卫一张巧嘴辩白,可见谁又来给你佐证的?论着□□惯律,都和督捕司一个样儿,只有拿错的,绝无错放的单面官司。纳兰侍卫既然敢冒头担待,就合该......”
皇帝不禁牵唇,面上温润如玉透着漠尔淡然的气度,实则内里早已有了极深的灭裂心思,“德嫔,你的话也忒多了,纳兰侍卫这次行事虽有些散漫了,但走筹验汛一贯奉公职守,不要因些许小错处,便随意攀诬。”
德嫔躬身低首,无奈只得柔服软语连声应是。
皇帝缓缓走了上去,假意安抚地伸手抓住了容若的肩膀,“这些年,你为朕效犬马之劳,朕视你为知己,然君臣之间念虑一个‘情’字,少而寡淡,多而无益,亦不自知。”此话一语双关,皇帝即暗用爪力抠住他的肩胛。
容若只微微蹙眉,将头埋在地上,忍着疼痛咬住后槽牙恭谨道:“奴才愚昧,受事以来,无不日夜兢兢,蒙我皇明鉴,奴才日后定谨慎小心,谨遵圣训。”
皇帝鼻间微微一嗤,似是稍稍霁颜,一把将雪梅捞过身边来,软语道:“懿贵妃,你身子一向柔弱,何苦自个儿出来寻四阿哥?没得过了风,又要害病吃药了,朕究竟要拿你如何呢?”
雪梅哑口无言,呆定在风地里,暗想此后又该遭那几日冷嘲热讽的活罪了。
皇帝拉着雪梅,随着熙熙攘攘的銮驾离开了,仅留下梁九功暂在此处传谕,“纳兰侍卫...有皇上口谕,汝因行止不检,污了皇妃名节,礼节一事甚关声名,即日起擢为三等侍卫,任上驷院阿敦侍卫①,无召不得觐见,钦此。”
梁九功觑觑容若的脸色,双手对插再袖管里,喟一声说:“纳兰侍卫,老奴多句嘴,这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合该醒着神才是啊。”
容若泥首无语,然而五内烦热,一腔心火难以自抑地往天灵盖上冒,身旁凛过一阵北风匝地而起,寒风凛冽,刀裁似的刮在他那冰明玉润的脸上,带着一丝无以言及的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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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内气氛十分紧张,皇帝袭了件圆领对襟的缁色端罩,冷冷地将承乾宫扫视了一周,随手一挥,跟着身后是梁九功带着两排小太监疾步进了承乾宫内搜寻。
雪梅窒了下,眉睫却不住发跳,瞧着这样大的阵仗真是鹤唳惊惶,一颗心像是如踏渊薮,暗泽一样的惴惴不安。
“先前四阿哥不见了,嫔妾着人将这承乾宫翻个底儿朝天也不见他半个影儿。难道,皇上就这样不信嫔妾吗?”
皇帝负手站在阶上,只给她一张冷棱而分明侧颜,“朕,不是不信,只是不信旁人罢了。”
雪梅眉心微曲,不禁牵了牵唇,露出一丝苦笑,“皇上是万圣之尊,怎样做都是天理。”
皇帝听了此话并未发怒,只顾转身对她狡黠一笑,“四阿哥既不在御花园、又不在德嫔处、更不在荣嫔处,难不成...他还长了一对翅膀,飞出这紫禁城么?”
院落中寂静的很,空落落的只有他二人互相撑着精神,像是两山叠嶂对峙似的,早就生了参商之情。
“皇阿玛、额娘......”四阿哥睡眼惺忪的站在承乾宫滴水檐下。
他二人循声齐看向四阿哥,而雪梅仄起头站在一片光影里显得十分惊骇,两下里沉默着,扯弓拉弦般的紧张,皇帝淡淡颔首,只道:“果然——”那眸中闪烁着冷冽而又失望的神情。
四阿哥一迭连声叫着额娘,雪梅赶了几步迎上去将他抱在怀里,嗔怪道:“四阿哥怎在承乾宫?唬得额娘好找。”
四阿哥揉揉眼,偏着头说道:“儿子同众位兄长前去紫光阁瞧侍卫揪毯子,跟哥儿们哄闹了一会儿,便随着大阿哥进了承乾宫,绕进后面那一排大佛堂内,不知怎么的便发了困意,等儿子再醒来时竟觉歇在了大佛佛的身后面?”
“这就是你说的,将承乾宫里外翻个底儿朝天的结果?”皇帝心中恹恹地,早已在脸上见不到半丝霁色,“即日起......四阿哥自回德嫔处教养,而你懿贵妃便闭宫反省吧!”
雪梅不舍地目送那如云的随驾浩浩荡荡伴着皇帝和四阿哥出了承乾宫,她暗暗叹口气,斓茵无声息地进上前来,无不隐忧地说:“万岁爷已对主儿误会至深,怕是咱又被人阴了,这一次还能过得去么?”
“入宫以来,我身如浮萍,自做不得主,任人摆布罢了。”此刻沉寂下来,她倒得这片时的安然自在,“横竖皇上与我生了疑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索性一股脑让他疑个彻底。”
斓茵抿着唇,不解地问:“主儿,心里有决断了?”
她垂下眼,被一排稠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子,看不出什么心思来,“去将夕嘉叫来,我派她有事去做。这回能不能过得去,全看天意了。”
承乾宫前四周谧然,这谧谧无声中透着一种彻骨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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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忐忑不安地在乾清宫前踱来踱去,听闻容若被一道御旨发落去上驷院当了马夫,自当知晓是别人故意找邪茬,一时心内焦躁犯了嘀咕,竟瞒着容若前来面圣。
魏珠引着曹寅入了昭仁殿,曹寅乖顺至极,跪在地上行礼叩见,屏声静气地头也不敢抬。
“听说你要见朕?”皇帝将一杆青玉管碧玉斗紫毫提笔放在了笔架山上,“若有事即刻给朕放出来,若无事跪安自便去吧。”
允了他在御前发话时机,忙提着袍子膝行了几步,“回皇上,那日奴才与容若一同走筹验汛,并无任何蹊跷之处,还有那孩珠子嬉笑之声,奴才也曾听到。只不过当日怕误了走筹的差事,是奴才派了容若独去验查的,怎能说他与皇贵妃暗通曲款呢?还望主子明断。”
“你叫朕如何明断?众目睽睽之下,有开路的銮仪卫,还有随驾的太监、宫女,更还有德嫔!他纳兰性德是做侍卫又做回去了么?分明知晓内廷百规,走筹验汛之事身边竟连个佐证都没有。若说无心,依朕来看...他是觊觎皇贵妃已久,分明是有意!”皇帝越说越气,耸耸肩坐进了圈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