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心里发了冷颤,连磕几个响头,“望皇上明察啊,奴才素知容若为人,决不是负恩忘义之徒,他与皇贵妃不过是鸠车竹马之情,如今各自安好,有了相宜的归宿,何必恣于情性,趟这遭浑水,竟如此颛蒙无知呢?”
“你自是知他,朕又何尝不是?朕自幼读书,与他交谊苔岑②二十载,故立志待他如手足,如今他是人在檐头听雨恶,想见广寒嫦娥罢了,却因一‘情’字与朕失忠,又何以事君?”皇帝平复了心情,依旧对着他耐下心来说:“朕只盼尔等各宜本分度日,不可干预外事,朝中之事尽心竭意,方不负朕之所用,此事朕意已决,你亦不必再说。”
曹寅泥首下去,依旧劝请:“皇上一向慈悲涵养,此事定是有人机心戏之,主子一旦因情生忿,与近侍臣工生了离心,又与娘娘主子生了嫌隙,岂不是中了此人的圈套?叩求万岁弘恩,恳请详查。”
皇帝着了脑,紧盯着他,“曹子清,你是听不懂朕的话吗?还是有意逼宫!”
“奴才,不敢......”曹寅倏地抬起头,心中虽是惶恐,但他知道为着容若和雪梅能够各自相安,如此激怒皇帝已是大功成就一半了。
想到这里,他决然的又把头压在地上,“自当由万岁爷定夺......只是...只是容若负屈含冤,奴才恳请皇恩浩荡,英明神断。”
“闭嘴!别再说了!”皇帝直起腰身,拍案而起,“好个曹子清,既然你与他兄弟情深,朕倒是欣慰的很,索性也不好拂了你。如此...便同他纳兰性德一起滚去上驷院,做个阿敦侍卫给朕效犬马之力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阿敦侍卫:阿敦侍卫指的是亦称“随侍侍卫”、“掌御马侍卫”。“阿敦”为满语音译,义为“马群”。上驷院属官,掌随侍皇帝出入并骑试、验收新马。凡皇帝至马厩、牧厂阅马,率司鞍长、副司鞍长等随侍御驾以供使令。
②苔岑:释义为志同道合的朋友。
此章节从曹寅《题楝亭夜话图》中有“忆昔宿卫光明殿,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嘲难,而今触痛伤怀抱。” 引申而来
“马曹狗监嘲难”戏称“马曹”。曹寅供职銮仪卫并养鹰鹞处,自嘲“狗监”。(见胡绍棠《楝亭集笺注》注释)。两人同为康熙侍卫,交集甚多;同时扈从康熙巡边出塞,更有同题吟咏,如纳兰诗中咏《柳条边》,曹寅词中亦有《疏影·柳条边望月》。纳兰有词《青玉案·宿乌龙江》,曹寅亦有《满江红·乌龙江看雨》。二人互感仕途的艰辛与厌倦,着实很有共鸣。
年底事情多,工作总出差,最近才回,过年前就可以完结。恭祝大家腊八快乐,财源滚滚,身体安康,阖家幸福。
第78章 白首不见(上)
题记:正是空庭玉漏,碧月阶前疏影。回眸一相逢, 一片雪飞一片愁。拚却, 拚却,洗尽尘缘万种。
晡夕之后,一弯淡淡的钩月, 伴着寒烟如织的云, 直挂在天际里潮渌渌的透过格子窗, 照在雪梅的脸上, 她侧过头看着镜里的自己竟有些清癯消瘦了,面前摆着一副六爻,是她适才占卜而得的卦象。
夕嘉在她身旁,偷瞄了一眼那卦象,“下坎上巽,异卦相叠,风在水上行,推波助澜, 四方流溢, 是个风水涣卦......”
她嘴角微微一扬,含着笑意, “你能解出这个意思,可见你没有白跟着叶额其。”
“主儿,谬赞了。”夕嘉眉心一展,搓手道:“奴婢也不过是死读书,硬背下来的, 岂能与主儿相比。”
“死记下来的,也算是有些根本。”她会心一笑,眼神中一片空濛迷离,“我竟灯下黑了,你过来拆解瞧瞧,看与我解得是否一个意思?”
“这涣卦若从这字面意思来瞧乃涣涣然之意,实则颇有深意,是不失时机‘涣奔其机’此卦主方与水很相似为阴,客方与风很相似为阳,这就表出了主方式微,客方略强。从卦象来看,娘娘为主,自然万岁爷便是客方了。”夕嘉揉了揉鬓发,“奴婢学艺不精,也只能看出这些。”
雪梅嘴角露出笑意来,“你解得不错,如此一来主卦与客卦之间的态度便就复杂很多了,依着卦象来看,主方为我,若想摆脱困境,须从低处、隐匿之处着手,更不宜过分随和,只需持个中庸的态度灵活应对客方的强势。且‘涣其血,远害也。’客方约束主方,会见血光之灾,需避祸离开才可,这世爻便是我现前的境况;而这应爻‘涣其血,去逖出,无咎。’其位本就不正,加之根基不稳,本就有悔,若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将血灾涣散了去,方能远离了祸害,亦是我未来应对之策,然而还有一则变卦‘涣其群,元吉。涣有丘,匪夷所思。’表的是,先散后聚,化险为夷之后再会与同道之人聚合或是其势更大?”
她顿了顿,低睫看那六爻卦象,心里有些拿不准,“真是匪夷所思,究竟这果如何,我便茫然未知了。”
夕嘉眼前忽然一亮,才悟出些道理来,“奴婢之前总想不通,先前主儿要奴婢去找曹侍卫,请他至御前为纳兰侍卫说情。这样大的事,任谁都是避而不及的,那曹侍卫怎敢冒着逆鳞的危险去求请天恩恕免?这么看来,也是主儿有意为之的?”
雪梅不置可否,“如今他觊觎皇妃的流言,已传得阖宫上下人尽皆知。最要紧皇上是哥子和曹子清的发小,这三人情谊深厚,就是皇上的左右手。再者叶赫那拉氏满门清贵,更是朝廷重臣之子,如若再将曹子清也牵扯进去,皇上也必不会冷了哥子,他的前程还可尚保。然而两害相较取其轻,皇上再看中我,也会为了君臣大义将我撂开的。”
说到这里,夕嘉忧心道:“主儿料的真准,听外头人说,昨儿一早佟国维将自个儿的庶女小佟家氏送进宫了,皇上当即便将此女封为贵妃,这不是明着打主儿的脸么!”
“这么快,皇上便有动作了。”雪梅漠然一笑,“在这宫里活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夕嘉紧紧抿着双唇,“自主儿进宫以来,皇上对主儿可谓是恩宠备至。如今皇上已半月有余都未曾来过了,如此下而不上,半吊子似的磨人,主儿就不再想想对策吗?”
她独自站在窗前,昕长的身影淡淡地映在墙上,忽觉零丁只影,添得闲愁,“如今物是人非,皇上来与不来,见或不见,都不能说明什么。尤其感情这东西,人又乃五蕴和合而生,五蕴又是分散而灭,成坏无常的,一旦寡淡下来,便就可随意撩开。这就是个死局,设这个局的人,就是要看咱们着急冒头、自乱阵脚,若是沉不住气掉进这迷魂阵里,岂不是越陷越深?若能百动不如一静,方可来得安稳呐。”
不过几日,宫内便传出懿贵妃顿起沉疴宿疾的消息,承乾宫内外如四月的海水一般骤然清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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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镶缠枝莲座万寿云龙烛台,一枝枝簇得艳若明辉,映这一室暮夏和煦。外面大殿上,有太监推了红漆大门,一重一重的,“吱啦”着格外尤盛,煞是愁人似得。暖阁里渐渐寂静了下来,只那烛台上忽爆了个烛花,却让人心里头再静不住了。
承乾宫内冷夜沉寂,当空而照的珠明太阴,清浅弯弯环曜在窗阑前。忽然窗前卷起一阵寒风,雪梅的衣带飘诀,身上的珂珮明珰跟着遂起的一阵朔风,金声玉振连绵无际。
雪梅踅身,便见到皇帝早已端坐在向东一面的宝座上,那紫檀九屏风罗汉床的桌上放着朱红填漆大盘,里面便是御用的琉璃盏,深深的靛青的漆色,碗口冒着水烟之气,竟映着烛光,仿佛像极了朱陶公手拿的琉璃盏。
皇帝腕上明黄,像是从袖间掏出什么,猛向她身上掷去,那东西掉在地上却是一声清脆,吓得梁九功压弯了腰,忙退了几步跪在地上。
雪梅头上嗡嗡作响,甚是心慌,偏是那东西掉在她的裙边,低了头才知道是当年皇帝从她那里捎走的太极阴阳八卦头簪,她屏住呼吸连忙跪下,脸上却释然一笑,‘如此繁鸟萃棘,他终是知道了’,她伸手去捡,不防皇帝抓起她的腕子,狠力攥她的下颌,迫她直视他的目光。
皇帝眼中沁着森冷不清的嘲讽,他深深望着她,双眸相对,瞬即旧事逐寒,他眼波微闪,“ 朕位在九五,以赤诚之心待你。而你,却妄负朕心,竟诓的朕好苦!”
雪梅强忍泪水,喃喃道:“不知...皇上所谓何事?嫔妾,并未背天辜恩......又,又何来诓骗一说?”
“你有多嫌恶朕,当初拿走了你的簪子?你竟以假乱真,将此物掉包了去!朕只在那簪子上淡淡地篆了你的小字,又佐以莲花刻在隐秘处,难道你当朕是耳盲眼瞎么?”皇帝随手抓起地上的太极阴阳八卦头簪,示在她眼前,“朕珍视此物,宝贝似的供着,还不是因此簪成全了你我情意相通,金钗钿合之意?如今,你用了个假的来诓骗朕,难道不是背天辜恩?”
雪梅迟疑了一下,终是开口:“皇上如若对诸人等付以真心,或好或坏都可成全个‘恕’字,平等对待,无甚差别。那么,此物与彼物又有何不同,不过都出自嫔妾之处罢了,皇上便不要太过分别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