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这几日出巡,前朝堆了许多政务急着要朕处理,自然还是要回乾清宫的,待晚膳时候朕再过你那里。”他抬头看看天色,呵了一口雾气,眼前氤氲迷漫着,“时候不早了,别站在这里吹冷风,早些回去罢。”
梁九功远远地立在一旁,低头伸着耳朵,见苗头皇上这是要准备起驾了,赶紧拍暗号招呼便與打口嗤①警跸,小太监魏珠带着轿撵迎着皇帝上来,哈瓦哈的跪在地上,“请万岁爷上御撵。”
皇帝的身量十足十显着高挑,凛凛中透着威严,白净面的脸上转回头背着皇后,煞一煞小脸瞬即泛起了铁青色,“退了。”
魏珠偷眼细瞧,看出了端倪,忙一缩脖吓趴在皇帝脚下,梁九功上来用拂尘一挥,示意给皇帝抬肩舆的太监退下,陪着笑问皇帝:“主子可是要走走?”
皇帝也未答话,忙不迭地御步而起,匆匆去了乾清宫。
“皇上出巡这几日,头遭回来就见着了娘娘,可见是结发夫妻,这一见面连说出的话都透着蜜意的柔情,想必这几日是要宿在坤宁宫里了。”皇后贴身侍女锦葵搀着皇后一步步下了石阶。
皇后随手抚了抚头上微凉的凤花钿子,嫌恶地朝跪在青砖地上的雪梅冷冷一瞥,“还不是托赖老祖宗洪福,近日皇上政务繁忙,已鲜少进后宫了,我即为皇后应当更加尽心才是,晚膳的时候吩咐小厨房多做些皇上平日里爱吃的膳食,一家子其乐融融的过在一处,这才是正经。”
掌事太监领着嘉兰姑姑候在东边的廊芜下,只听里面一声令传,便由掌事的领了进去,不多时嘉兰姑姑垂着头,才迈出门槛,朝着雪梅劈头就是一顿暴栗子,她只能用打的来出气了,先打后说也是宫里的规矩。
嘉兰姑姑弯在她身前,冰着一张脸说:“别瞧你是上三旗的出身,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也照样打你。这回随扈出一趟远门,你可算是露了脸,老祖宗发话要赏你跪在慈宁宫外自省,你头天来还是怎的?把我教你的打嘛打嘛又整扔给我了?叫你不争宠,不拔尖,死心塌地的伺候老祖宗,我还可保你全须全尾的到了岁数出了宫去配人,这回可好你偏不听话,挺大的姑娘被人拎出宫外跪着,臊也得臊死!”
雪梅捂着头,抬着眼哀声道:“好姑姑,奴才从来没有攀着皇上的心。”
嘉兰姑姑恨铁不成地咬咬牙花,在她身上拧了一把,“还敢强嘴,依你的意思皇上还上赶擎着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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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儿时下过的雪早已皑皑覆白,苍苍茫茫如万里层云,暮雪之中只影萧索。玉阶当中一条极宽的砖甸子贯于东西横街之上,一对儿呈八字形合开的红底绿蕊琉璃影壁,左右各一,侧护在阆阙深处,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的慈宁宫正殿。
日暮朗朗下,她立在天街上望着那巍巍宫阙,龙凤金柱及光鲜亮冽的朱漆大门,正自失神地长叹。
执法太监扫她一眼,耷拉着冷面皮,“我说梅姑娘,你就拾举去罢。老祖宗没赏你‘板著,皮爪篱’就是天大的恩典啦。”执法太监两眼一眯,忙掩住自己的口,“呦,瞧我这嘴说顺溜了不是?平时竟教训那群猴崽子都说惯了的。宫里严令,宫女子面皮金贵不许打脸,刮花了脸,没得葬送了一生的富贵前程。除非,干出些下贱的事来。”
他这是抹角拐弯的奚落人,当宫女的要把持本分,在御前伺候只准有一是一,不许和皇帝过分亲近,言外之意是说她影儿邪了不正派,轻浮了。
雪梅心眼子正,自个儿没想过做过的事,从来都是坦荡从容,转首淡淡看着他,半响打个双安,“谙达说得是,多谢您指教。”说着撩起前襟的氅袍跪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执法太监见她不强嘴,倒觉着吃惊,心里也知道嘴上伤了厚道,干着鸭公嗓清清喉,“梅姑娘......”他渍渍迭声,“瞅瞅这名也忒晦气了,我说姑娘可拜过干阿玛了?”
“回谙达话,奴才进宫不过月余,没福分拜干阿玛。”她跪在地上垂首回答。
执法太监双手揣在箭袖里,双眉一轩,扁着嘴笑道:“嗯,你瞅见过皇后身边儿最是依仗重用的丫头没有?那孩子是咱家的干闺女,可是有福分的好孩子呐,光是名字起得就吉利——锦葵,还是咱家给她取得呢。我要是你干阿玛,早晚把你这名给改过来,什么粉的花儿的也比这个‘梅’字强。”
雪梅哑巴令子似的听他在旁絮叨,六根不全的人遇上事儿不顺心,你不让他撒出气来,指不定还要祸害谁去呢。她两眼一闭,马耳春风转了频调,只当他讲段子卖山音呢。
执法太监见她不言语,自觉无趣,左右掏出鼻烟儿来嗅了嗅,“阿——嚏”呛得他清爽爽地喷嚏连连,“别渗着了,领赏罢。”
她往绒绒白雪地上猛头一叩,“奴才舒穆禄雪梅,谢太皇太后赏——”
日影西斜,若隐若现的隐入了云端里,天际上连着雨星带雪片儿的飘降下来,层层白云山脊似的变成了驼黄色,沉沉压压的迫在头顶上,目极那皑皑白雪深广数里,粉妆玉琢便把整座皇城妆点成玉皇帝君的阆阙天霄,慈宁宫殿前逸地且迴旷,她这一声掷地如金,弥邈迭荡。
作者有话要说: ①打口嗤:吹口哨
第39章 阆阙深处
题记:向晚深院静,别绪明月怀, 形影孤酌何解愁。钿蝉声里泪泠落, 由他断肠不忍闻。春来雪尽一番寒,尺素薄衫槐花繁,空有相随日, 不知期何年。
皇帝在乾清宫刚撂下折子, 正披着大氅往殿外走, 欲起驾去坤宁宫。魏珠顶雪冒雨的, 压着红缨帽,站在殿前爽利利地插了个秧,未等他回事,皇帝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可怎样了?老祖宗有没有罚她?”
魏珠急忙吞吞口水,“回万岁爷,雪梅姑姑这会儿被罚在了慈宁宫殿前自醒呢。”
“那执法太监可是董成海?”梁九功手肘上搭着拂尘,追问道。
魏珠双手一摊,“可不?那董谙达执起法来霹雳得很, 是向例不留情面的, 这回雪梅姑姑可是要受苦喽。”
皇帝一听脸上便有沉沉的郁色,“董成海?他不是有个干闺女在皇后身边伺候么?叫什么锦葵的?”
梁九功啧啧迭声, 赞叹道:“万岁爷您圣明,竟连这个也知道呐,真可谓是洞若观火。”
皇帝也不正眼瞧他,信步走出殿外,“你们太监堆儿里, 不就兴个什么干赘儿女,干佬、干亲的么,一气儿干联维系着找能给自个儿撑腰的。朕是天子,皇城里最大的东主,有些事儿睁只眼闭只眼罢了,由得你们殃殃腔腔闹去。”
他那肩上披了件明黄绸带黑绒大氅,反剪一双手立在乾清宫的滴水檐儿下,呆滞滞地看向远处未知名的地方,怔怔如痴的想心事。
梁九功知道皇帝心里犯了难,哈着腰试探地问:“万岁爷,可是仍要起驾去坤宁宫?皇后那头倒也一早备下了晚膳,这会儿阖宫上下专等主子爷过去呢。”
皇帝半响才道:“朕这位皇后是个有心的,见缝插针样样事事的不肯落于人后,朕自然要去瞧她。”
梁九功嗻一声,传来便舆忙不迭地起驾前往坤宁宫了,皇帝法驾尚未入坤宁宫,只见红墙甬道之中呼啦啦的队伍驻在了永祥门前,皇帝召来曹寅,低声耳语,“带上一队侍卫,去慈宁宫......就说是朕的口谕。”
“得嗻——”曹寅甩了甩马蹄袖,随手一挥带着小队侍卫亲兵出了景和门一溜烟儿地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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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雪大如席,漫天漫地纷纭卷着,砂砾似的刮在脸上猬栗如芒,雪梅跪在雪地里狠狠抓着膝头,极力地忍耐这无以复加冰冻的刺骨。
一缕缕交迫的寒风,一片片微弱的光明,她竭力抬着沉沉的眼睫,一抹抹白昼熹微的光朝她渐渐逼近,她轻晃晃的身子仰头嗤笑,“因情乖乖放些痴,富贵恩爱枉徒然。世事纷纷浑如梦,轮回滚滚似云飞。”红尘如斯,她亦从绝望中踏尘而来,雪舞漫空弥了她的眼,不知何时她从凡尘之中抽丝剥茧,心内清凉祥和,这般风霜雨雪挨过去便好,我自心内一片净地,勃勃而真纯,无尚真妙帝。
董成海站在丹陛上,回首看看鎏金铜狮子下点的百刻香,时下已近酉时,眼见那四面八方圈围上来一干提灯侍卫,那灯是八面玲珑,皆是金箔罩皮儿,这样的烛光在大雪地里聚集起来显得格外金碧荧煌,明黄的光打前儿照将起来金亮金亮的夺目而晅曜,董成海一侧头下意识地用手遮住双眼,避开从远处刺来的强光,此灯未标宫讳,即是走筹侍卫也不应如此张狂,他心里着了恼,一提嗓子鸭脖子鸡似的,“慈宁宫禁地,来人即止!”
曹寅听到后,脚下只顿了顿,压根儿没把他当什么嚼呱,仍照样领众走他的,其他侍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只将雪梅合围其中,一片皑皑茫茫带着点银光寒气,那雪地下形成了一钩儿浅金的月牙。
董成海卷着箭袖,直眉瞪眼地先声夺人, “怎么着?哪来的屁孩珠子,竟敢在慈宁宫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