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还在檐儿底下醒盹的梁九功, 听见里屋一声高喝, 忙打了颤, 躬着身子一溜烟钻进殿中,赶紧跪下来听着皇帝发话。按说梁九功是皇帝随身近侍,所谓熟不拘礼,平素不用这般行大礼,今儿不似往常,只因梁九功在外头听着皇帝的真声有些着恼,遂一进门便在殿外趴下身来,浑身筛糠似的惴栗难安。
皇帝双手踹怀, 透着镜子看着他问:“听说雪梅昨夜里着了风寒, 如今也下不来地,可有这事?”
梁九功低头答道:“回主子, 确有此事。奴才知道这事要紧,昨夜里赶急着忙得请了秦太医过去瞧,这会儿姑娘身上不发烫了,正将养着歇觉呢,请主子放心。”
梁九功用眼角余光一瞥, 即见皇帝早已着了便服,挪动步子正往殿外走来,“既如此,朕得去瞧瞧,没得叫人心上惦记。”
他上觑天颜,知道皇帝执拗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膝行了几步跪在皇帝脚下,“这怎么行!主子夜里办政务操劳了一宿也没正经阖眼歇歇,这会儿又去瞧病中之人,没得过了病气可怎么好?奴才看不过主子操劳,不能让您去。”
“圣天子百灵护佑,魍魉邪祟谁敢近身?朕就是这样汉子。”说罢,甩着明黄马袖夺门而去。
行宫随扈多是说走即走,说不走又走之说,出警入跸常有的事。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在庑殿行宫奏事厅处等着御前口谕,只分派了小字辈儿的卫跸殿前随扈。
殿前月台上除了极少数的御前郎卫,便只有曹寅和容若,两个人正压着刀叙话,这厢见皇帝从大殿出来,匆匆地闪身朝着爽豁天倪,西路一侧拐进便不见了,紧跟着梁九功也追了出来,他二人怔愣着相互一觑,曹寅正了正黑色海龙绒暖冒,上前哨问:“皇上往什么方向去了?你看着了吗?”
容若也向同个方向看去,“皇上出来得也忒快了,摸不着路子。不过,像是......往后院子上去了。”他说完这话心中一紧,“难道.....”
曹寅也醒了,正欲和容若说话的功夫,梁九功一路小跑奔至他们跟前,“哎呦哎,我说二位还有功夫闲磕打牙,快跟咱家过去随扈皇上罢,主子听说雪梅姑娘着了风寒,这会儿执意要去瞧,万岁爷身上若有个好歹,可怎么处?”
转过正殿,后院便是西一排小连房,那是随行宫女及苏拉的榻榻里,东一排小连房住的是太监他坦。梁九功领头走得急,那一干御前侍卫只跟在后面连跑带颠儿地直入了西跨院,正赶上条条长的太监“尾巴”,而皇帝已经站在西小连房的廊芜底下徘徊着,跟上来的曹寅和容若近至皇帝身前,也默了声静待一旁等皇帝的示下。
那梁九功眯眼瞧了瞧院子里一众前来迎驾的奴才,柘木拂尘一甩,“皇帝驾此,日后谁敢暴露圣迹,便是死罪懂吗?”
这一声“死罪”,唬得众人皆是自危,只听满院子奴才吓傻吓趴的齐声应,“嗻——”
皇帝正自踟蹰,忽地门处吱扭扭一声大敞洞开,是雪梅着一袭绸地素色右衽捻襟刺绣独枝海棠花氅站在里面,临风漫起云头下织金镶滚深藕色云纹的开骑,习习清凉,卷卷逸翮,高飞似的。
她双眉颦颦,眼眸似一汪淡淡的镜湖,白皙的脸颊上并无半分华色,苍茫如白雪覆面,嘴角一点勾弯,掀着袍子跪在地上嫣然道:“给皇上请安,主子吉祥。”
皇帝在外答了话,“免跪,快起身吧——”
曹寅见这形势不免心生波澜,再觑眼一瞧容若,那脸色茄子似的立在一旁闷懑不愉,只得拉着他闪至一旁,曹寅抓得他颇紧,生怕他按耐不住窜了出去,再喊出几句逆鳞的话来,那便是天塌地陷的后患。
雪梅泥首跪地,听见近处皇帝稀簌的脚步声,像登了几步子石阶,“皇上是万圣之尊,岂可容身下处,还请主子早些回去。”她低着头,左手压着右手匍伏在门槛处劝退皇帝。
皇帝驻了脚,挪上一个石阶离着她近些,“你好了么?朕听你病了心上挂不住,过来瞧瞧。”
她卓然一凛,只那拇指抠在青砖地上突突地吃了疼痛,依旧跪着回道:“托主子洪福,奴才全好了,您别惦念。”
皇帝朝她身后的斓茵打量了一眼,“斓子,快扶她起来,身子上不大爽利的人甭老跪着。”
斓茵跪在一边答应着是,忙上前将雪梅扶起。
皇帝一回身,踅摸秦翀羽的身影,“秦太医——”
秦翀羽分开人群,从里面钻了出来,扫扫马蹄袖肃在皇帝面前插秧道:“臣在,请皇上示下。”
“她的病如何了?今儿可走得?”皇帝问得一语双关,秦翀羽心中明镜似的,也知其中利害。
宫女子身上生病得看情形,尤其是近侍的人更不能马虎,须得问了太医严不严重,小病小灾的吃两剂药恢复了最好,若大灾大病那就得挪出去不能在御前伺候了。他是太医,说出的话系于皇帝,还要关乎着雪梅的病况,“回皇上,姑娘只是夜里偶感风寒,稍有发热的症状,今晨早已发散,目下只需要稍加修养便无大碍。”
皇帝嗯一声,摸了摸手上的竹木牙角式羊脂白玉扳指,“这么的就算是好了?待回宫仔细着朕还要问你,跪安罢。”
皇帝冲她一伸手,“既无大碍,朕要带你回宫。”
雪梅两眼痴呆呆地看着皇帝,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皇帝见她不动声色,踅身看了看周围一众人等,打量细瞧伏在下面的宫女、太监、苏拉乌压压的早已面墙而跪,随扈人员亦是面墙而立,只有梁九功默头弯身侍在离皇帝不远的地方。
皇帝一笑置之,朝雪梅睖睖翣眼,“朕从未想过你还能如此,上哪学来这般精致的淘气。”话音儿还未落,皇帝踱步上前一把兜起雪梅抱在怀里,从西路的爽豁天倪绕回,径直抱着她出了西跨院。
皇帝匆匆抱着雪梅走了,梁九功领着太监们紧随龙驾跟了出去,自然干扔下随扈侍卫,众人大眼瞪小眼齐齐看向曹寅,他登时觉着自己浑身都长着眼睛果,呲牙一笑,“尚无口谕,便各回本位,各司其职去罢。”众侍卫口嗻一声,呼啦啦地净出了西院。
容若扎撒着两手愣在当地早已润红了眼底,只觉得心里又惊又痛,像是秋蝉落地——哑了口,他唇上抖了几下,勉力地牵出一丝苦笑,曹寅见他这般笑得跟哭似的,泠然身上打了一噤,“俗话说‘水漫漫不过船,个儿高高不过檐儿,品贵贵不过王,王大大不过皇。’如今还能怎样?紧着下了横心,就此一刀断祸也是个了局。”
容若恍若无闻,喃喃道:“我不认命!她承诺的必会兑现,不至最后都是未知,她要我等,我便会等,虽说这般执象而求有些寥寥,许我而言总是一片月明。”
曹寅瞧着他直摇头,“得——算我没说,你也别急赤白脸的怼我,谁叫我是你兄弟呢。”用胳膊肘推了推他,“诶,做兄弟的两肋插刀,自然在所不辞。要不等回去先帮你瞜瞜卢家的姑娘?”
容若冷着一把脸,心中似有一团焖火,“你毁我不成?”
曹寅眼睛乐出一条缝儿,“那不能够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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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日昳,霁色风和,禽鸟戚戚,草木欣欣,淡淡清风簌簌流动,无声无息拂过海棠一片,远袭近香,不只醉人。皇帝銮辂方在行宫外整待,官道两侧皆已由禁卫扈军封行,百十个龙幡幢盖风鼓铮铮,旌旗络绎飞绾涟漪。
皇帝着一身八宝倭缎云龙纹吉服,外罩一绛色氅袍,款款行至御道中路,两旁亲贵及官员皆跪地送迎。
雪梅泥首伏跪在銮驾前,皇帝眼波脉脉伸着手去接她,“朕洪福齐天,与朕同乘能将养得快些。”
她低着头迟声道了是,恨不得在地上扒出一条缝儿顿时钻进去,众目睽睽之下有多少双眼睛瞧着呢,要不还能怎样呢?行止落了娇怩媚态,便满身是嘴也说不清的,那厢小太监已打起黄澄澄御辇围子,只得涩着一张脸由着皇帝牵着手坐了进去。
八旗禁旅,宝盖龙幡遮天蔽日的前后簇拥着銮驾声势浩荡地离开了行宫,打前开路的是銮仪卫,黄马褂放了几只御鸽,飞奔紫禁城报信去了。
銮驾内瞬间沉静下来,皇帝双手揣着棉捂子,半阖着眼醒觉,倒是心情很难得的悠闲平静。
雪梅坐在一旁只觉得周身冷汗兮兮,天威难测不是白说的,她在皇帝身边侍候从打心眼里的发憷,心里肝儿都颤了,乱糟糟的也想不出皇帝今儿这般举动到底是什么用意?不由地撩起帘,扒着窗缝朝外看,这一瞧不打紧,正撞上容若那一双失魂落魄的眸子,她提起心来左右相顾,发现没人留意才壮着胆子冲他一笑,容若见了那星眸微熹一闪,渐渐铁青的脸上,亦只是莞莞而笑,心中此番酸苦便都攘于星汉云外了。
第37章 两处关情
题记:月入窗间伴懊侬,东风画扇为春庸。月高不及垂影瘦, 可怜同心葬花溟。莫不道幽情冷, 偏是落娇红。月弦光在天,不记分明梦。什刹悲茄瀚海沙,高楼还隔一重帘。
“留神, 过了风可不是玩的, 风寒才好利索, 怎么这样快就忘了?”皇帝半阖着眼和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