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颔首,“你且读,朕洗耳恭听。”
苏逸堂领帝命,拆了折子跪读道:“兹镶黄旗世管佐领鲁喜查证,于康熙五年十月辅政大臣鳌拜与第穆里玛、班布尔善等人党比营私,卓令其第一参领顺古图以土换土为由侵占粮田共六千五百三十二倾九十六亩,私造房舍四千二百余所,致使百姓无田耕种,秧祸数以万千难民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长此竭泽而渔,奸臣蠹国,民无食用至此生灵涂炭,国将失政,百姓无靠。望请皇帝惩以秧国之徒,福泽黎明!”
皇帝听了折子澨颜蹙眉,踱着步子在原地打转,“十月写的折子,至大腊才叫朕见着,这个月鳌拜矫旨早把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连一锅端了,朕这皇帝当得甚是窝囊!”伸手指了指福全说罢了,“今儿算你荐对了,记你一功!待朕找趟苏克萨哈,再去明珠府!”
皇帝扶起苏逸堂,“你近日来辛苦,当初这差事交给你,额涅至今仍为你担忧。你虽是额涅的养子朕当你是手足,朕向来不爱说那些过于至情的话,待你这差事办好了,定不会委屈了你。”
回廊上依旧熙熙攘攘聚着人群瞧热闹,只听那戏台上胡琴渐渐打音,领乐的牟足了气力抱着拳与众人吆喝道:“请各位爷各回原位,打锣儿唱曲儿热闹着——”
雪梅心里有些怏怏不乐并未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热闹’,只管顺着适才的厢房出来一径走下去,但她识路的本事好不到哪里去,走了一半便不耐的鼓了鼓太阳穴,‘这每个厢房均相差无几,须得站定下来辨认了才好。’
正自抬头瞧那厢房外置挂的牌子,不料回廊人满为患着实像一群蜜蜂似的将雪梅裹在中心,她脚下绊了个趔趄,直直扑将出去,唬得她赶紧闭起眼睛,只觉天旋地转身上一阵瘫软,正巧偏跌落到了容若怀中,“怎的不好好呆在原处,偏跑出来让人淘神?”容若眉头紧蹙,眼里水润润地透着细腻的怜惜,恰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雪梅嗫嚅道:“冤枉,是哥子平白跑出去,凉了我许久没得法才出去寻你。”
他“哦”一声,眉头微挑,眼神里碧波轻荡,“只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不着我,你便如此焦心么?”
雪梅不妨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眸子里明朗朗的瞧着她,兀自觉得周身辣辣灼热忙调开视线窘红了脸。
第10章 庄生梦蝶
题记:花重尘远卷碧烟,凉月趖又西,回首惆怅共人语,惊破一番心处。低语凭栏,密约沉沉,朔风花零落。窗外香绡摧玉寒,恹恹料峭中。
叶赫那拉氏在满清入关之前是富贵已极的望族,如今天下大定,时居京城的叶赫那拉氏的后裔仍方兴未艾,秉承着叶赫老祖儿那股卓然屹立的千古遗风,犹如星星之火,不可向迩。
然而愈是这样的家业,愈是在门第风骨上颇为繁缛。时下,谯鼓一更,明珠府外由远至近缓缓而来一乘藏蓝小轿,走至门前,只听小斯唱喝,“驻轿——”,那轿子应声缓缓而落。
管家安尚仁打了帘子上前相迎,“老爷您回来了。”
明珠从轿中踏出,淡淡地问:“安管家,冬郎可从学里回来了?。”
安管家语噎,方缓缓:“老爷您忘了,今儿学里放书。哥儿像是出去了,尚未回府呢。”
明珠时任弘文院学士,脾气板正性格多虑。听到管家如此说,他脚下一顿,心中鞅鞅似有不乐,“今日大腊,阖家同庆!他不好生陪着老太太又出去作甚?!”
适逢明珠迈过门槛,突从里头跑出个小子恰巧与他迎头相撞,明珠蹙着眉,问他:“闹什么饥荒!你赶着去哪?”唬得小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别说他,是我遣他出去找冬郎!”只见觉罗夫人搭着彦如玉绕过照壁从里面出来,“老爷您说这两个孩子也忒好[hào]玩了些,老太太怕表小姐憋闷,特特儿的点了她爱听的戏,叫我去宅院里请她出来疏散疏散,哪知屋子里竟漆黑一片,那花菍丫头在廊子里坐着,只说姑娘早早睡下了。我心里因着老太太惦念表姑娘,也担心表姑娘因想家心情未免沮丧,便让花菍进屋去叫表姑娘起身,哪成想那丫头支支吾吾似有隐瞒,问极了她才说是跟着冬郎出去瞧戏了。”
明珠最是看中家族门第之风,这当儿正是犯了他心底里的忌,他怒色拂然,对着一众家仆委实不好发作,只得稍稍平息了怒气,“他迄小儿性子便细腻柔软了些,饶是如此依红傍粉,不精课业,我那拉氏绝不容此业障承继祖业!”明珠说罢振振衣袖,扬长而去。
觉罗夫人听了倒抽一口凉气,彦如玉扶着觉罗夫人,宽慰道:“夫人莫急,虽说老爷言语上严厉了些,那心里到底恨铁不成钢,左不过待哥回来申饬几句便罢了。倒是表姑娘那里三灾八难的,十分不过去,若说甚了难免女儿家面皮上薄搁不住;若是轻描淡写的囫囵过去,怕是日后又要生出好些事来,到那时亦无可如何了。”
觉罗夫人拉着彦如玉的手,“还是你想得通透。好歹回去理一理,大家体面些。”踅身向回走,“老爷望子成龙求的是荣耀,若谁在这等事上作梗,他心里一时腻起来,便由不得谁了。”
腊月以里,尽是扬雪纷飞的光景。只是这白毛皓雪来得甚是疏狂,将街衢周边的老树刮的簌簌有声。因是偷溜出去的,事先央了春望等门,他二人转到街角,只见那角门上挂着吉祥灯,虚掩着一条缝儿,连半个人影也未见。
雪梅心下隐隐地犯了嘀咕,“倒真是应了老辈儿的话‘腊月一至,家无虚丁,巷无浪辈’,竟连春望也不知踪影了,该不会是被察觉了?”
听她这么一说,容若也提起心来,“春望向来谨慎,倘或有事惟寻暗号,只是这里并未得见。恐是引人怀疑,与人吃酒去了也未可知。”
雪梅连连摇头,啧的一声,“想是哥子瞧书痴傻了不成?空即是空,空无定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即色是空,即空是色,空中既有,有中既无,如今未见春望,便是暗号。”
这一番理论煞是让容若膛目结舌,他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了不得了!妹子心里入了玄学的道,怕是要夜直翀[chōng]举①,飞升九霄去么?”
雪梅捂着额头,淡淡一笑,“哪里,大多有造化的,多是白日飞升。”
这大年下无意说起犯忌的话,容若心里有些悒悒的,像是如此青梅竹马两无猜的日子总是有限的,将来她若嫁君郎,我若娶别妇,终是风雨消磨,心字成灰,到那时又不知是怎样的处境了。但只看她眼目流光,微澜潋滟,门簪下的一缕灯光映亮了她那璞玉灼华的面容,又不禁令人一股情驰于心。
雪梅见他呆怔怔地注视着自己,一副事不关己似的,伸着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比划,“哥子不回去么?想什么恁么入神?”
容若一把将她的手攥住,眼光盈盈地看着她,“难不成.....”他很想对她说‘你真是个榆木疙瘩’,饶是如此没心没肺,倒搅得他心底里不能再平静了,究竟是要找寻个时机挑明了才好。
雪梅云里雾里不知他再想什么,一副懵然的样子,“哥子怎么了?”
“难不成,这样黑的天还让你走路?”说着,牵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肩上,下盘蹲了马步,“上来,哥子背你回去。”
雪梅喜不自胜地迭连点头,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纵身一跃,扑在了容若的背上,她双手一搭将他的颈子环住,“记得儿时哥子总是这样背着我,哥子同珩焱大哥哥耍跑马城,赢的那一个还可以娶萨里甘②,这戏码顽到最末后啊,输的总是珩焱大哥哥,哥子赢了便背着我满处窜,还满处着喊‘我有萨里甘啦,我有萨里甘啦。’虽是儿时的嬉戏,但在当时同认真的一般,心里很是欢喜了一阵呢。”
听到这里容若脚下一顿,他心中惊喜交集,自己心尖上的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等同表露了心迹一般。
他哦了声,试探她道:“单只是嬉戏,妹子便欢喜了,若是促成其事呢?”
因着林沁西苑离园子稍近,左拐右转顺着蜿蜒的石子路便进了林沁西苑内宅,他将她放在游廊的石阶上,雪梅手里搓着帕子,搅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两下里沉默着,倒是有些尴尬得很。
她嗫嚅道:“哥子这话说得漫不经心,想是与我玩笑呢。”
他摇摇头,“非也,我可是认真的!”
雪梅有点懵,他的意思是想和自己好,将来要娶她做萨里甘?夜色昏昏,天幕上不见月亮,只有点点星辰闪布,空气中漾得幽幽一缕微甜,两个人一个飞绪万千,一个浅黛羞涩,手足无措的,心意悄悄,恰似一种红鸾绕。
他清清喉咙,把背脊挺得笔直,益发庄重轩昂,“原觉得寻个好时候和你说正式一些,即是如此,索性挑明了才不至懊悔。”他向前一步,低着头靠近她,“我想娶你进门,做我的萨里甘,你可愿意?”
她心里咚咚直跳,他的脸贴过来,迫得她不由得将头缩得顶深,她脸上隐隐发烫,虽不好意思,但心里早已渗入心田,甚是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