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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九里 (奉小满)


  宁铮的呼吸浅淡,鼻息带着热气透过奉九薄薄的夹袄,渗进了她的肌肤,就肩上这么一点点的温热,却好象能传遍全身,让她整个人热起来了似的。
  奉九被他拥着,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耸着鼻子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宁铮身体颤动了几下,好象在笑:他身上带着股冬天特有的清冷新鲜,还有他一直用的中央檀香皂的气味,混成一种这几年她越来越熟悉的气息,闻之安心。
  他们没有再说话,奉九扭头望着窗外桃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的冰凌出神,上面一高一低停了两只大喜鹊,“加加”地叫得欢实,好象在吵嘴,又好象在闲谈。
  奉九忽然发现在奉天的冬日里,除了麻雀、喜鹊和乌鸦,好象再没见过别的鸟,都冻跑了吧?太不够意思了。
  她不禁对这硕果仅存的三种不起眼的小生灵生出了敬意。
  两只大喜鹊好象知道奉九在夸它们,忽然转过头来冲着奉九振翅鸣叫,“你们好。”奉九悄声跟喜鹊打招呼,轻轻摆了摆手。
  貌似睡着了的宁铮虽未抬头,但却好像看着了似的,准确地抓住她摇摆的细白的手,亲了亲指尖。
  “你知道么,我们认识三年了……你快活么?”宁铮忽然低声问。
  三年?已经三年了啊,他干嘛突然说这个?奉九觉得宁铮好像在规划什么与自己相关的时间表,而自己并不知晓。
  快活?奉九想想,好象,还算是快活的吧?。
  她此刻的心是安宁的:身体很康健,家人安稳,大学读得很顺利,身边这个人……对她也很好。所以,应该是快活吧?
  她微微笑了笑,反问道:“有什么不快活的?”
  宁铮抬起头,墨色殷浓的眸子直直锁住了她澄澈的双眸,他与她对视半晌:为什么要假装?那才是更辛苦的事儿不是?中意,就是要做出来……
  宁铮忽然顺势把她放到沙发上,颀长的身躯随之压下,面色涌动着一股潮红,低下头来带着急切寻找她的双唇。
  奉九暗叹口气,伸出手左支右绌,嘴里也嚷嚷着:“你现在老老实实地我就更快活了!”
  宁铮全身像是一下子被定住,忍不住哑然失笑,又轰然倒在她身上,压得奉九发出了水壶被烧干时才有的气声儿。宁铮笑过了,支起上身,弹了弹她饱满的额头,“你呀!”
  我什么呀?奉九不解地回望,宁铮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把她放下来,让她自在地进书房看书学习去了。刚刚一直在门口逡巡不敢进来的泰山赶紧跟在奉九身后,她们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各自找地儿或坐或躺,各得其所。
  他自己在沙发上又坐了很久,只是翘着二郎腿,双手插兜,歪头沉沉地看着窗外的喜鹊和麻雀,显得很是静默。
  奉九学习学得不亦乐乎,宁铮和老帅在关内的日子照样不平静,甚至到了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的地步。
  宁铮头一次坚决地对父亲的战略表示了不认同,并利用自己与众多欧美驻华公使私人关系交好这一点,邀请他们轮番上阵,极力劝说父亲退兵关外,不再与新军阀争天下。
  老帅这个人,不是个用东北话说的“死犟眼子”,一错再错的那种人,审时度势下,他原本坚决的心也开始松动。
  五月初奉大刚开始放春假,今年因为一些特殊的事儿,奉大可能成了全中国春假放得最晚的大学。正在北平的宁铮忽然急电奉九,让她进京一趟,顺便带上些可出席宴会的华贵服饰。
  奉九不明所以,只好收拾了几套晚礼服,想着还可以顺便给巧稚和薇薇带些东西。临到和秋声坐汽车出发时,一身安国军少校军服的鸿司居然也背着一个卡其色美军M-1912作战背包等在门口,说老帅让他也去。
  又不是战时,背什么作战背包?奉九纳闷,难道是因为看起来很帅?的确很帅,奉九承认,而且至少跟戎装的宁铮有六分相似。
  奉九自然说好,他们乘坐同一辆汽车到达火车站,上了专列。
  从奉天到北平,最快也得二十几个小时。
  上车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很快到了晚上,在餐车上轮班的帅府厨子给他们送来了几道菜,有“酸沙鲤鱼”、“红烧素肥肠”、“油泼羊腿”和“焦熘松花”。
  两人面对面坐着用餐,餐桌上方色彩鲜艳的彩色玻璃吊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奉九在听鸿司讲他在讲武堂的趣闻:年轻的军人彼此插科打诨、挖空心思相互作弄,不知闹出多少被关禁闭的事儿来,忍不住被逗得哈哈大笑。
  鸿司坐在对面有点恍惚,这情形,好像又回到了她还在同泽和自己一起筹划两校活动的光景,沐浴在柔和的暖黄灯光下的奉九,还是梳着一根鱼骨辫,穿着青果领米白色薄开司米,露出里面一点点湖蓝色软缎袄褂,的确没多少变化,还是一贯的清雅秀丽,不过细细一品,人变得更美更知性了些。
  到了晚上九点多,秋声早已到隔壁的卧室入睡,两人道了晚安,分别就寝。这次的宁家专列没有挂带大卧室的车厢,而是普通的头等卧铺车厢,每个卧铺间配了两张铺着条纹亚麻床单和同色羽绒被的单人床。
  鸿司平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枕在头下,耳朵不自觉地捕捉着一墙之隔的奉九的动静,他甚至听得到她翻身时不小心头撞到墙发出的懊恼的声音,恨不得伸手过去替她揉揉,待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又自嘲地一笑。
  第二天一早,奉九先起来洗漱,接着坐到窗边小几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托腮注视着车窗外向后倒退着的初夏景色;没一会儿鸿司也过来了,两人相对而坐,就这么一起默默地看着风景,偶尔轻声交谈几句,这种感觉,是知心老友的恬淡,没有一丝尴尬。
  到了中午,火车已经驶进正阳门东车站,奉九已经看到宁铮在站台上等候的身影。
  夫妻俩又是快一个月没有见面了,一身戎装的宁铮英挺俊秀,灰蓝色的安国军上将军服衬得他如此耀眼,就好像刚刚奉九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在初夏转成碧绿的桑树,满树被阳光镀了一层金子似的叶子上还撒着星星落落的光斑。
  看来他又是开了军事会议后直接过来的。
  车门一开,他上前一步,扶着一身湖水绿色洋装的奉九从车门处的脚踏板上下来,然后就一直侧着头瞅着她,慢慢地牙关开始咬紧,以致于右侧脸上隆起一条肌肉,像是在强抑着什么。
  奉九暗笑他居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鸿司,鸿司也没吱声,默契地都不点破。
  宁铮挽着奉九的胳膊往外走,此时站台上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已有好奇和惊艳的目光向他们扫来,奉九看宁铮还不收敛,于是不易察觉地伸手轻轻掐了他腰侧一把,让他注意点。宁铮笑了,俯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怎么,我看自己太太还有错了?”
  奉九笑眯眯地指指身后,宁铮这才看到自己的侄儿,难得脸上一红。宁鸿司给宁铮敬礼,宁铮回礼,一问才知道,是老帅特意打电话让他来的。宁铮一听之下若有所思。
  走出站台,支长胜已经等在一辆灰色帕卡德汽车旁,他严肃地给奉九和鸿司行了军礼,然后客气地请鸿司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自己径自坐进驾驶座。秋声则是坐进了第二辆卫队旅其他人开的汽车。
  支长胜知道只要奉九坐车,宁铮从来都是要亲自给太太开车门的。
  这辆车是老帅五年前找美国一家小汽车公司定做的,造价五万大洋,用的是帕卡德底座,别称“奉天一号”,但并不是老帅唯一的防弹车,这辆车现在归宁铮使用。两旁的踏板上分别可以站立三名侍卫,一旦有刺杀,可以随时还击。
  车体极长又宽大,有防护装甲,车窗由百叶防弹装甲钢板制成,可拆卸。奉九往前一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车头挡风玻璃上剜了一个大圆窟窿,架着的一挺勃朗宁水冷式重机枪正好从这伸出去,乌黑油亮的枪管不怀好意地直指前方,充满恫吓感。
  宁铮跟着奉九坐进后座,忽然发现今天这辆车变得有点特别:后座与前座之间,还有后座所有的车窗户上都蒙上了几层白纱帘,他一愣之下才明白过来,不禁对支副官的有眼色表示赞赏。
  奉九转过头来瞪他,看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那还客气什么,宁铮把奉九往怀里一抱,立刻沉醉于她清甜的气息中了。
  前座的鸿司听到了奉九隐隐约约“唔”了一声,心头忽然如千百只小猫抓一般难受。
  奉九挣脱开了宁铮,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眼神里充满警告,不许他再胡来。
  宁铮盯着她的双眸,伸舌舔舐她手指根之间的缝隙,奉九的脸腾地红了,赶紧缩回了手,这感觉,比亲吻还要来得暧昧色气。
  宁铮知道奉九一贯脸皮薄,毕竟还要顾忌着前座的侄子,只能浅尝辄止,于是双手做投降状,暂时作罢。
  奉九这才有心思接着观察这辆神奇的汽车:内饰主要用的红木,座椅蒙着紫金色织锦缎椅垫,地板上铺着同色羊毛地毯,她和宁铮坐着的后座宽敞到完全可以躺下,还真是符合老帅一成不变的豪华喜兴的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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