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闭上眼,平息了好一阵,克制住微颤的肩膀,强制跳过后来的三年惨白,睁开眼注视他:“再后来,我回到过去,拥有了新的半生。我找到了你,失而复得,前世的疮痍归了无,一切恍如新生。”
“你说你……初见时便一眼相中良缘,你的情意纯粹炽烈,和我不同。”
她越说越艰涩:“我想告诉你,我当时之心,在于生而复得的喜悦、愧疚、憾悔,乃至更多难以言说的两世情愫……”
“我和你不同……这份感情,我无法还你纯粹。”不归越说越乱,弯腰捂住了眼,“鱼儿,我也想回你一个干净单纯的心爱,可是、可是……生死交错、命途卷债,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对你说……”
楚思远忍不得,上前握住了她两臂,让她在自己面前站直,看着自己。
他想通了前因后果,从初见时她的失态拥抱到这一刻的种种,全都恍然大悟。
他看了她许久,低声:“你想告诉我,因为我死,因为愧疚,所以——你想补偿我,你便对我百般纵容,才对我这样好?”
“……是。”
楚思远松开手,闭上了眼,眼角都湿润了。
不归抬手想触碰他,但是不敢。
他心潮起伏了半晌,睁眼看着她:“你以为,对我之心掺杂两世生死债,不纯粹?”
她不说话,他捧起她的脸:“看着我,不归,你好好看着我。你回头仔细看,你到底是因愧疚而对我动心,还是因为……先爱我,才愧疚?”
不归混沌的脑子大雾散去,新旧一切不断回响。
陈暮的白衣,为无名的亡夫所穿。
那么,自己呢?
前世三年黄袍下的白衣,不也与此类似吗?
那白衣,到底是为诸多故人而穿,还是……
你自己回头看看与他的岁月,你待他的千万般温柔,他待你的千万分赤心,你真的从未动过半毫的心?
你回头看一看,那些日积月累的钟情溺爱,真的没有——半句欢喜?
“你后来的痛苦,只是因为我身死给你留下了太惨重的印象吗?”楚思远问她,“没有丝毫的……痛失所爱么?”
漫长的寂静之后,她忽然抱住了他,埋在他胸膛上呜咽。
楚思远不动弹,让她自己慢慢收紧力道,直到她的哭声越来越响才拥住了她。
“不哭了,不用哭了。”他贴着她的鬓角安抚,自己却也好不到哪去。
不归抓着他的后背,仿佛是初次这样痛快地哭出来。
前世他死了,他烧成灰了,她不能哭。后来她成帝王了,天下没有能束缚的了,可泪都叫火灼干,哭不出来了。
再随后重生,近五年的失而复得,不必哭了。
那些隐忍按捺压制的痛苦和情意埋在表面的岁月静好里,以为就此渐渐自行磨去。
从小所有人就嘱咐她,殿下有疾,应收性敛心,情绪不宜波动,喜怒哀乐不宜剧烈。
欢喜也克制,怒火也压制,就连哀丧也下意识地不敢痛。怕松了这一切,一切便都收不住。
不敢欢喜,便不知了喜欢。不敢放哭,便不知了深爱所在。
生生把……最好的时光耗费了个殆尽。
不归抓着他,断断续续地唤着他的名字,哭得淋漓。
楚思远顺着她后背,声音沙哑:“你还没回答我呢。我爱你,你呢?”
用了两世,前后十五年,才悟出了这样来之不易的一个字。
漫长,不是拖沓;曲折,却也不离奇。
一眼的目成心许是一刹那,随后的两心相钟却要耗费一生。
本就不轻易,本就坎坷。
繁华与缟丧退去,才来到了这里。
“我爱你。”
——这一生,从此不必坎坷。
第84章
夜间,大殿中的封王宫宴,主角却没有到场。
座下众人看着宫人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四公子却迟迟未来,联同骤然请兵出宫的公主也没有回来,不由得心生疑虑。
高座的宗帝起初有些郁色,后来不知宫人来汇报了什么,宗帝露了笑意,随即扬手挥起:“开宴,不等他们了。”
他们。
定王捏紧了玉杯,指尖略有些泛白。
*
“不是说……只杀楚思远吗?!”
冯御史拍案:“四皇子不过是棋,公主才是最难铲除的,不趁此良机还待何时?等着公主反过来将我冯家赶尽杀绝吗?”
他兀自愤怒与惊惧:“不行,此计不可行!”
他是亲眼见过她年少病发的模样的。她一瞬面无血色,连唇都发白,手抓皱桌上一叠纸,鬓边冷汗瞬即便滑落。
她那样的身体,一旦染上时疫,即便当朝得治无误,可来日、来日……
他是恨她,却绝不想她殒命。
“万不可行此策,舅舅,我们必定有更好的法子击败他们,不能行此阴鸷手段!”
他徒劳地劝告着,冯御史正要气急呵斥,冯太师敲了龙头杖:“思平。”
他合手行礼:“外祖,请您多多斟酌,此计不通……”
冯太师温和地打断他:“好,你说说,何处不通?”
他拼命搜刮着:“以疫毒投放一城,不分青红皂白地损满城性命,有伤天道。”
“你只看眼前性命,来日呢?公主女流专断、藐视礼法,来日若扶四子继位,他们管得了这庙堂与天下?届时不论他人性命,我们江南一段,又有几成把握得活?”
“启用这一批贼寇,着实、着实冒险!万一他等败事,牵连我冯家,那该怎么办?”
“此事你不必担心。”太师两手叠在龙头杖上,“倘若他们果真能避灾祸,匪贼连同疫毒都不能击杀他们,老夫也不怕他们顺藤摸瓜。贼中有更令他们畏惧的把柄。这个亏,他们只能咽。”
他规劝到无可再说,眼角都急红了:“外祖、舅舅,你们不该瞒我此事!”
“不瞒你,你该如何?”太师摇了摇头,“定王,你是陛下的长子,你是王!老夫两朝帝师,子荫封族,经营日久才有这族中大蔚之象!民间常道,富贵不过三代,我冯家于江南代代为富,临老夫这才有贵之兴芽。来到定王此处,荣光至极,也履冰之至!”
太师敲着龙头杖,迭声长叹:“孙儿,外祖历经三朝,告诫你一句:皇家不该出情种,若出,天下必有祸端。”
“你不能让我们全族,因你一己私情而崩塌!”
一己之私是私,一族之利便真是公了吗?
私在公面前,永远低于一等。
冯御史最后有些不耐烦:“你年纪轻,不识人事,待迎了宛妗入府,这些私情便作云雾散了。届时,定王成了家,自会懂我等今日所说。大业才是至关重要的,至于私情,不过是唾手可得随手可弃之物,何至于念记至此、坏了大业?”
他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所想。
他不过是架在世家上的机器。
一杯美酒递到他面前,他侧首看过去,是这些年里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表妹。
淑妃当年便是宗帝的侍读,她便也想这样撮合自己的儿子。
“别板着脸了。”宛妗轻笑,“不如尝尝珍馐美酒,看看歌舞。”
思平看了她一会,在觥筹交错里低头去附耳问她:“你也甘愿做这盘中珍吗?跟着我烂在这里头?”
宛妗笑意散了,看着他的眼神分明透露着难过。
他倒了那杯酒,敲着杯道:“我认了这命也就罢了,你竟然也逃脱不了。”
宛妗凝望了他一会,轻声:“表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这般想:这世上,只有表姐是独一的。”
思平抬头看她:“妗儿……”
“有一天你也会知道,表妹也是无二的。”
宛妗举起玉杯,轻笑着向他合手,随之一饮而尽。
*
“你个丫头,出息了啊。”
思鸿吊着一只手,拿个银勺轻轻敲了敲阿箬面前的杯盏。
阿箬扬了扬眉:“怎么,你不训我?”
思鸿咿了一声:“我干嘛训你,爷爷训你了吗?”
阿箬笑了:“他什么也没说,只夸我箭术射得好,果断。”
“那不就得了。咱家又跟其他家不一样。”思鸿掏了掏耳朵,“远在昌城那边,那几天我都听见了他们议论你的闲话。现在回来,刘宰相再入凤阁,还有谁敢风言风语?父皇和姐在上头又不置喙,那便是默许了。”
阿箬看了看他:“我到底是旁系中的旁系,危害不到核心。哥,你就不一样了。”
思鸿吊儿郎当地盘了腿:“可拉倒吧,我算什么核心,上头能掌我生死,管不到我私情。”
阿箬长长地嗯了一声,蹭来与他同席,偷偷问:“瞧你这嘚瑟的小语气,怎么的,有定局了?”
思鸿眉飞色舞,又竭力压着那得意小声和她说话:“我跟你说,以后遇到你沁姐,别叫姐了,大胆叫声嫂子。”
“哟?”
“干什么啊你这眼神?不信哥啊?真讨到媳妇了!”思鸿嘎嘎直笑,“就等过门而已。”
阿箬挑眉:“你这么自信,不归姐姐是也首肯了吗?”
思鸿的怪笑戛然而止,嘚瑟的表情凝固了,随后一手托着腮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