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她滚烫的手腕模糊地想,她离开华贵安全的笼子来到我身边,我却躲了她三天,放着她受这人世侵扰。
医师满头大汗地医治,委婉地劝他离开:“将军不如先到别处等候,以免沾染了疫毒。”
楚思远摇头,嘶哑道:“没事,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不知道是握了兵戈太久,还是她比之从前更为瘦弱,他握着细弱得不堪用力的手腕,觉得稍不注意她就融化了。
“……我想守她,别赶我走。”
陷在病榻上的不归沉沉闭着眼,什么也听不见。震耳欲聋不在此刻,诛心在前尘。
*
“为什么拒绝皇位?”
开景二十三年,长丹城郊,不归问他。
郁王楚思远把玉玺和遗旨推还给她,摇头说:“我没有资格。”
不归漠然:“定王、康王为了这两样东西,争得反目成仇,如今你却告诉我,你不要。既然不要,何必赶回来蹚这一遭浑水,据守东北边境为王,没有人能奈你何。”
楚思远道:“长姐在这里,我不能不来。”
“如今你离开孤为好。”
他重了语气:“我不会走。”
不归看向他,厉声道:“不争便不要来,国都比边境更危险!”
楚思远忽然出手摘下了她的眼罩,托住她后脑勺逼近,几乎要望进魂魄里:“谁说我不争?”
他一字一句,凶狠不已:“我来争长姐的安康。”
不归原本视线便模糊,听此眼中所见更乱得一塌糊涂。
楚思远动了气,盯了她好一会才松手,握着腰间的剑柄起身离开营帐。
“长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你不用再想着推走我。生老病死,除却最后一条,我都不会离开你。”
*
“威亲王带着昌城军和少将军撤走了。”他挑开帘帐进来,“长姐,这仗不会再打多久了。”
不归迅速藏起治病的猛药,转头看向他:“孤方才也知道了。外域人趁火打劫,大楚损失惨重……国中不能再混乱下去了。”
楚思远解剑过来坐下,眉间有急迫:“那你想怎么做?”
“时疫扫荡国都,也不能再打下去了。”她取密信给他,“我寄休战书给思平,只要他愿意签协约,玉玺交给他。这是他回的答复,你看看。”
他不看信只看她:“交给他后,长姐准备去哪?”
不归没想那么多,只摇头:“届时还得再留长丹一阵,得把眼前这些灾祸料理完。”
“然后呢?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呢?”
那时她想,待风平浪静后,便找个山明水秀的僻静去处,安享剩下的这几年。
但看他眉间急切的期待,不归踟蹰了一会,转了个弯:“待一切安顿好,我想去游山玩水,不掺和国都、皇室之事了。”
楚思远戴着袖甲的手按在了她手背上,紧张地说:“东北境辽阔,有别番壮丽,长姐……不如先去那边游玩?”
不归怔了片刻,寒冷铁甲压不住他的温度,炽烈得让人拒绝不得。
“长姐……觉得如何?”
不归展了眉,轻声应:“好啊。”
他克制不住雀跃,起身在营帐里走了好几圈:“那、那,我们何时与大哥他们商谈休战?”
“很快,三天后。”
“哦、哦,快点好。”话落他又补充,“我是说,快点于国于民都好。”
不归看着他蠢蠢欲动似的举止,刚想和他说话,他又着急地挑帘往外走:“我这就去安排三日后的布防。”
不归应了好,看着他兴冲冲地往外走。
她原本想叫他好好坐下,给他试试预备下的弱冠衣冠合身与否。
若舅父未暴病,长丹未逢战,他该有一场天下瞩目的弱冠礼。
思远,望你康健顺遂,再不受征战风霜,水远山长地安然一世。
*
“殿下、殿下!您不能过去!时疫病气危重,我们已经没了将军,军心不能再乱了!请您、请您顾念大局!”
思远。
鱼儿。
她就徒然地看着烈烈燃烧的火。
长丹下着雪,长丹燃着火……
天地间没有他了。
*
“魂兮归来哀江南……哀江南。”
有余三年,女帝退位。
她艰难地走过漫长的墓室甬道,跋涉过孤寒岁月,慢慢来到他的衣冠冢前。
棺盖里只有她来不及送出去的弱冠衣冠,没有他自己的东西。
她抚过棺盖,默念最后一遍招魂,随后靠着棺身慢慢坐下去。
一千天太漫长,死生知友太多。
背后靠着的,太彻心扉。
人间只有冷冰冰的不归。
“……孤受够了。”
第82章
烫。
像鹤顶红涌入的触感。
她舌尖抵着递进来的苦,拒绝再品。
“喂不进去……”
“给我。”
……这什么?
不归皱了皱眉,用力掀开沉沉的眼皮,视线有些模糊,一张刀削斧凿的熟悉的脸放大在咫尺之间。
近得过了头。
不归刹那间以为自己在做另一场荒谬绝伦的梦,于是立马闭回眼。
“殿下醒了!”
嗯,阿沁的声音。
楚思远瞬间用力地抱紧她,唇舌滚烫。
不归:“……”
她想抬起手推开人,指尖刚一动,楚思远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松开了口中的纠缠,只是松开后还托着她。
他紧张地贴在她额头上:“不归?”
不归见此情景,立马闭眼继续装死。
楚思远转头拿起药碗:“我再渡她一口。”
不归立即睁开眼:“做……什么的?”
楚思远端着药,定定地看着她。不归刚想斥责,却见他眼圈慢慢红了。
罗沁接过楚思远手里的碗放下,十分有眼力地悄悄退下了,出了门才拭了拭眼角。
不归被他看得很是不自在,出口的声音因着大病初愈而减了往日七分气势,微弱得像一根坠落间不堪受扰的羽毛。
“……放肆。”
落在听者心上,又软,又痒。
楚思远把这个人藏进怀里,沙哑不已:“我就放肆,你能怎么样?”
不归愣了愣,思绪有点转不过来,茫然地听了一会他急促的心跳。
“身体这样弱就不要到处乱跑么,做什么这样不慎重?不好好待在屋舍里,跑出来沾染病气,你怎么这样?半点体弱的自觉都没有,做什么殿下,专职吓……人你最拿手!”
不归被教训得更懵了,细声脱口接道:“我不是为着去看你一眼么?”
想想觉得不对,不合时宜,她聚起点思绪:“且慢,我这是沾染了时疫?那你离我远点,放手——”
耳畔的心跳更大声了。
楚思远捂着她后背,让她更贴紧自己,几乎要把她嵌进自己怀里:“我怎么能放。”
不归挣动了些,他直接翻上了榻,侧身把她埋进了怀里。
“我肖想了要五年。”楚思远靠在她肩上嘶哑着开口,“这是我第一次……把你纳进我怀里,我怎么放?”
不归刚醒来就遭受这等攻掠,蜷在他怀里簌簌抖如受惊的猫。
他的身量比之从前结实了许多,榻上又窄,这样困住她,隐约叫人错觉这禁锢不是拥抱,反而是密不透风的围城。
“你吓我。”楚思远紧紧抱住她,竟哽咽了,“你熬了我五年,不归,你熬我!”
他什么也不必多作解释。熬之一字,便叫人几欲呛出泪来。
谁不是受着熬,忍着心惊与梦寒。
不归揪住他的衣袖,艰难地呼吸了半天,想对他说,我也曾等着你归家洗客袍,为你洗风霜。
可这要用什么口吻?
长姐?
不归眼角湿润,忍下了种种,推了推他:“说什么胡话,你入甘城受困,吓我在先。先起来,让我透口气。”
楚思远知她在回避,在她耳畔粗喘了许久,到底还是松开了人。
“下榻,挤在此处算什么样子?”
楚思远盯了她半晌,也下去了。
不归自己撑着坐起来,楚思远伸出手臂把她捞在臂弯里。
不归拍拍他的手,避眼没有直视他,轻声:“麻烦你……让阿沁来,我问她些事。”
楚思远忽然把她扳到自己跟前,逼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不归避无可避,睫毛开始簌簌:“……放开。”
楚思远的眼神极端锋利,带着强悍的占有欲盯了她很久,方才低声道:“你大病初愈,我不逼你。我不着急再等一刻,你只管躲。”
楚思远俯下咬住她肩膀,不归无措地抬手去推这个蓦然犯病的狼崽子,力度不足,不过是棉花捶在了热铁上。
楚思远抬起眼看她,眼底泛着血丝,充斥着不归看不懂的撕咬般的兽‖欲,以及旁人无法了解的苦楚。
简直是一双穷途末路的野兽的眼睛。
“你也就只能躲得了这一时。”
*
罗沁往她面前挥了挥手,不归醒过神:“说到……哪了?”
罗沁担忧地看着她:“医师说,您常年用药,染的疫毒比寻常人难解,得尽快往宫中请圣手治疗。还有——殿下,您的左眼……还看得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