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抬头看去,那青年补完几个音律收笛,含笑向她拱手:“草民情之所至,逾越了两位雅奏,请公主和娘娘恕罪。”
不归神情冷淡,还了琵琶径直回去,倒是威亲王抚掌大笑:“精彩!”
座下这才清醒,掌声雷动,溢美之声不绝于耳。
宗帝也夸赞了姚蓉几句,当庭封赏了些珍宝,而后看向不归:“你乐理还有这造诣已属不易,望春舞呢?可还记得?”
不归笑答:“娘亲所传的,不敢落下。”
宗帝神情温柔,挥手又封赏了广梧。
阿箬在一旁叽喳个不停,不归把她晃荡的脑袋拨向宛妗,含笑凑到他面前:“阿姐表现如何?”
楚思远眼睛瞟向别处:“光顾着看跳舞,没注意你噻。”
可那表情分明是松懈下的,不归笑着敲了他额角,一手揉他脑袋一手夹了块点心到他盘里:“看了舒心便好,别吊着脸啦。”
他垂眼看见她指尖发红,料想是弹琵琶累的,想握住那手,一个迟疑,她已袖手而去。
一旁宛妗在眉飞色舞地向阿箬介绍:“吹笛子那个!我小叔!”
“哦哦你小叔!怪不得也长得好看!”
宛妗骄傲不已:“我姑母、思平哥也都好看!”
不归暗自揉手,听宛妗滔滔不绝地把冯观文夸耀得上天入地举世无双,越听越发不信。她扫了满座一回,姚左牧倒是在,于尔征是实打实的寒族,故而并未出现。目光扫到冯家处时,那冯观文竟也在打量她,两人隔着数张桌子对视起来,一个探究带笑,一个敌视冷对。
不归隐隐觉出重生以来的变化,前世与己干系不大的人,今世却一个接一个撞上来,既然说不准好赖也只得顺势而为。但上辈子的印象累加在此,连同先前不甚愉快的初见,她对冯观文有种发自直觉的偏见,一见此人就想喝令左右赏他三十大板。
不归转回视线,见一旁姚蓉已换了宫装回来,闲倚座上持藏花烟杆,分明是众人瞩目、无限风光的模样,可那孤倚抽烟的模样,又好似是黯然的。
座下有命妇携贵女来拜见她,觥筹交错珠香鬓影间,她看着此时烈火烹油的热闹自在景象,渐渐也茫然了。
当年荣辱悲欢,谁与我共呢?
不归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捞去,这才发觉身旁空空,两个丫头和幺儿全不见了。
第32章
“烟花有什么好玩的?”
“我一年就这一次正大光明!”
他嘿嘿傻笑着摆烟花,摆几个就回头看看她在否:“等一等哈,就快好啦。”
罗沁拉了拉领口:“寒风刺骨的,不在太清宫吃喝赏玩,到这来摆弄,有意思么?”
“有意思的没意思的,我可都想和你一一尝试呢。”思鸿喜滋滋地想摆个心阵,然而老天可能看不惯他太秀,冥冥之中将他的另一个克星引了过来。
“哥!你干啥呢?”
思鸿听见这声音险些腿脚一软,身后罗沁已经福身一一行礼:“见过大公子、三公子、冯小姐、箬县主。”她抬眼站定,看见后面还有个小的,微微楞了:“小公子……”
前方五人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未完成的心阵烟花,眼神群体交流,而后默契上前,一人顺走一支烟花。
思鸿嚎叫不休,罗沁没理他,走向楚思远,左右回顾了一通,难以置信道:“小公子,殿下没同你一起来?”
楚思远顿了顿:“长姐有应酬,我待她身边是累赘。”
“那您就放着她在太清宫?”
他喉一哽,轻声应道:“罗姐姐,那你怎么不陪着呢?”
罗沁手心一冷,又听见他轻说:“我们和她是隔着泾渭分明的界限的。我没办法在人前给她长脸,倒是能添加笑柄,徒留无益,不如自觉走开点呢。”
罗沁惊诧于他此时与往日开朗截然相反的自卑与深沉,刚想反驳,冤家跑过来拉她:“阿沁,你快和我一起把烟花讨回来嘛,这群强盗……”
她下意识地抗拒他的接触,不知怎的,心情竟和楚思远所说的极其相似。
楚思远屈指弹着烟花,阿箬跑去折腾表哥,思平思坤蹲一边研究烟花构造,他无声地打着那琵琶的拍子,自得其乐,又隐晦地自怨自艾。
“小鱼不开心吗?”
他停指,看着身边的女孩,她的杏眼在月光里还是这样温柔,使他不自觉地缓了焦躁:“没有。”
宛妗拿手里的烟花碰碰他的:“真奇怪,今夜陛下大封了你们三个人,可我怎么感觉你们都不开心呢?”
“长姐是开心的。”楚思远说着,自己却难过了,自嘲道:“她果真拿我当个傻子呆瓜白痴弟弟看。”
宛妗噗嗤笑了,指着不远处闹个不停的人说:“你说的难道不是思鸿哥么?”
思鸿正在和阿箬挥舞着烟花吵架,罗沁不住劝着也熄不住火。楚思远听了几句幼稚的吵嚷也忍不住轻笑,抬眼一看撞上她的眼睛,楞了一会,缓缓道:“宛妗妹妹,你是个小观音。”
宛妗怔了一会,细瓷般的脸在夜色里红了,语无伦次道:“谁、谁是你妹妹了?”
楚思远笑笑没解释,万般诚恳地再和她道谢:“真的,谢谢你。”
“我也没做什么事……”
“有的,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陌生人。你不记得了,那对于你来说只是无足挂齿的小事,对我却意义非凡。”楚思远认真道。
“是么?”宛妗脸越发红了,他还来了句更刺激的:“救命之恩,这辈子都无以回报。”
宛妗快要窒息了,生怕他下一句蹦出个什么以身相许,连忙晃着手里的烟花:“额……这个……这个是怎么玩的呢?”
楚思远摸出那点火线:“喏,就是这个,你们都没玩过这些么?她也是这样……”
他想起在回宫的那些路途上,他为了亲近她,自己做了一兜小烟花,夜里放给她看,她大睁着右眼却紧紧捂着耳朵,生怕受那红尘惊扰似的,可眼里的笑意是如何也藏不住的。
忽然满天烟花绽放,楚思远吓了一大跳:“皇宫里……也放吗?”
“姑母说,年年除夕都有的,既是过年,也是不归姐姐的生日嘛。”
他仰望着夜空那绚烂的星火花海,看得晕眩。既然年年见过最好最盛的,她为什么还喜欢看他自己做的小把戏?
太清宫外,僻静路上,那宠妃仰首看了一会烟花,美目映照了满天花星,轻轻叹道:“好美啊。”
三步之外是来年准备登金銮的青年,他温声劝这许久不见的小友:“夜寒,娘娘出来久了,陛下见不着要担忧的。”
姚蓉嫣然:“表哥说得也是。”她也想携着婢女转身而去,却犹不死心,笑问:“几年不见,表哥就没什么还想同蓉儿说的?”
姚左牧道:“我今见陛下那样看重爱护娘娘,已经放心了。”
“是啊。”她屈指,笑,“陛下十分关照我,好生体贴着呢。”
“能见蓉妹得良人,表哥也就安心了。”
她垂了眼,面上是无懈可击的温婉,只在转身的刹那尽数崩塌。
她走向深宫,他走向宫外,前世假义亲真爱侣的支线烟消云散,这一世只剩前朝后宫两处天阙,两条线各自延伸不再相交。
只有一点两世不变的前缘,成了烟花焚过后留下的尾气。
姚蓉缓缓走回太清宫,只见宗帝携众人在宫殿门口看烟花,见她回来当众伸手邀握,她上前将手给他,他和煦笑着为她理了斗篷:“除夕夜冷,小心冻着了。需得如那丫头一般,兜头蒙脸袖手裹得严实的,看着才暖和呢。”
姚蓉轻笑应了声是,一旁戴着毡帽裹在貂裘里的不归道:“舅父总爱取笑我裹得像个蹴鞠。”
她那声音裹在里头显得有些沉闷,但声音包装出了十足的欢喜情绪,于是宗帝开颜,左右也笑开。
可不归仰着头看那盛烈烟火,眼睛安静如漆黑冰蓝的死水,心里不是满的。
她想,人总是十足贪心的,从一点一滴到江河湖海,什么都想揽入怀里。已重获了这样繁盛的风光,还悲悼什么?不满什么?年纪上头了,尽矫情了。
她看向舅父,见他有四妃相伴,再轻轻环顾四周,所见都是拖儿带女的小家庭,人人有伴,或友或爱或亲,俱不孤独,反倒大好日子的自己,竟不知足地生出孤单心。
不归望了一会,前去悄悄与贾元说告退,便拢着手和茹姨离开太清回广梧了。
“小姐……”直漫步到人静处,茹姨才缓缓问道,“陛下抬高你身份是好事,只是,你想摘掉言家姓换成国姓吗?”
不归慢慢地走,每迈三步就轻敲一下宫墙,听此回答道:“我怎会弃父姓?但是舅舅养顾我多年,叫他一声父皇也是使得的。”
茹姨看看烟花不断的夜空:“长公主要是知道了,不知怎么感想……”
不归慢了几步,趁茹姨恍惚走到她并肩处,揽住了她的胳膊,说:“还有您,您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叫您一声茹娘也是使得的。”
茹姨大惊失色:“小姐别胡说了!折煞老奴了!我拿您当女儿疼爱是本分,您要是拿我作养母瞧那是要闹大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