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眼角一瞟,见香烛摊上,一名缁衣飘飘的僧人突然放下了手里的香烛,挤进了人流中。
她回过身,低头蹙眉。
是杨寂。
“走吧。”她对桃符道,“我们不能再留在凉州。”这里毕竟是戴申的地盘。
“晁延寿那里还没松口。”桃符忧心忡忡。
“他会审时度势。”吉贞把风帽扯下来,遮住脸颊,“只要京都能守得住——一切都会好转。”
“驸马也会回心转意吗?”桃符满怀希望,瞧着吉贞。
吉贞脸色不愉,“需要他回心转意干什么?不需要。”
第52章 朱旗曳日(十七)
戴申站在晋阳城谯楼上,眺望远山。绵延的西山,如卧龙脊梁,蒙山山壁上镌刻的石佛,顶天立地,双眸微垂,带着悲天悯人的姿态,与他对视。
转眼由秋入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徐采踩着脚下的冰霜,咔嚓嚓地走过来。
“使君可有想到克敌之法了?”徐采问。
“有一些想法。”戴申抱臂转过身。汾河渡口大败并没有对他产生太大影响,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最好的办法,我们围守蒙山,直到明春,他们冻也都冻死了。不费一兵一卒。”
徐采莞尔。他是文人,不穿铠甲,披的胡裘御寒,仍觉得风刃在衣袖间乱窜。换成是他,也不敢说自己有那样坚定的意志,能在荒山野岭撑过严冬。这么一想,简直有些同情韩约了。
“天冷,晋阳以北的河段怕要结冰,凌汛一来,冰坝堵塞,水路就不好运粮了。”徐采道,“朱邪与我两路大军都远离陇右,怕后方空虚,给人可趁之机呀。”
戴申临行前亦留有重兵给晁延寿镇守陇右,但晁延寿其人,他并不是很信任。徐采这么一说,戴申也有几分赞同,“你说的是。”叫住一名经过的士兵道:“着人到晋北询问一下袁定方的行程,看他几时能到雁门关。”提到这事,戴申就异常恼火,“若是因为戴度刁难而滞留灵武——传我口令给戴度:延误军情,论罪当斩,让他不要糊涂!”
“是。”士兵领命而去。戴申当即召集众将,商议破敌之法。如之前和徐采所议,四万人马尽数挤在晋阳,不易调度,反受其害,遂兵分两路,一路率两万人马北赴雁门关以接应袁定方,待两军汇合,挥师东进,破岚州、忻州与河北,其余人马围守晋阳,主攻温泌。
还没论及细节,徐采先问:“使君,晋阳此役,是为歼敌,还是为捉拿温泌?我军势众,只为歼敌,那当然不在话下。可要捉拿温泌本人,就要费些功夫。”
戴申往后一靠,望着他,双眸蕴含着清冷锐利的光芒,“要捉拿他本人。”废话,不为抓温泌,他何必亲自来一趟?
“仍旧围攻蒙山?”
晋阳城的存粮和辎重都被搬空了,可想而知去了哪里。戴申不容置疑地说:“不错,蒙山是温泌屯粮之处,他会死守蒙山。”
徐采也往西南方向的蒙山望去。自汾水渡口大败,戴申有半月没有轻举妄动,闲来无事就在晋阳城外走动,观察四周地形。蒙山也尝试攻过两次,可惜山地易守难攻,陇右军都被乱箭逼退回来。
“山上辎重充足,自上次火烧蒙山不成,韩约已经很警惕。“徐采遥指西山群峰,”使君你看,西山一带险峰众多,蒙山只是其一。你看蒙山旁边那一座山峰。“
戴申往前迈了几步,口中呵出的雾气让他稍显冷硬的五官都柔和起来。他回看徐采,“那座山峰如何?“
”这两座险峰,相距甚近,恰好时值隆冬,林叶凋零,若站在邻峰上俯瞰蒙山,视线极佳。使君可派几十名士兵给我,今夜趁韩约不备,登上邻峰,日夜监视敌情。我以响箭为信号,使君可等号令行事,一旦韩约松懈,便举全军逼近兴龙寺。“
“好。”戴申手臂撑着垛口,另一手叉腰,沉吟片刻,他将垛口一拍,分拨左右将士:“留一万人围攻蒙山,剩余人,把守各个山道,隘口,关卡,尤其是通往河北的大小路径,还有晋阳方圆百里的各个县邑,村落,野寺,以防漏网之鱼藏匿行迹。”
众将分头而去,徐采将胡裘系紧一点,对戴申笑道:“这一张密密织就的大网铺天盖地,任温泌化身飞鸟,也插翅难逃。”
当夜,徐采依计,悄悄登上蒙山邻峰。两座山峰走起来相距甚远,但到了山顶,仿佛触手可及。徐采命人彻夜盯着蒙山上的动静。夜里看不清人形,却可以观察篝火,那篝火时而密集,时而分散。待到一夜,月朗星稀,寒意刺骨,徐采被士兵摇醒。
“敌军犯瞌睡了,篝火灭了大半。”士兵急促地说。
徐采精神一振,登上山石眺望。他目力不好,看不清究竟,只觉稀稀拉拉有两点火光仍在蒙山间飘摇,那是山的眼眸,半合不合,睡意沉重。
“下半夜了。”徐采回首道,“放响箭!”
三发响箭,往晋阳城的方向呼啸而去,徐采抬头,目光追随着那模糊的荧光。
温泌从梦中惊醒。
面前的篝火已经彻底熄灭了,半点余温也没有。原本只想打个盹,没想到睡过头了。他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双腿,起身四顾,值夜的人有不少睡着了,冷的厉害,都顾不上禁令,挤在被褥下取暖,唯有韩约还穿着铠甲,背靠着树,似乎也睡了。
本来应该马上把众人喊醒,以防敌袭,温泌心念微动,没有出声,慢慢走开,仰头去看夜色。
天冷,山高,寒星闪亮。
有一道荧光往东北而去。
“是流星吗?”韩约也醒了,走过来,睡眼惺忪地望天。
那道星光转瞬即逝,温泌留意到时,恰是它消逝的那一刻。他也有些不太确定。
贼星。他突然想。
须臾垓下贼星起,歌声缭绕凄人耳。
四面楚歌,不是吉兆。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温泌登时脸色微变,命令韩约。
韩约连喝带骂,将熟睡的众人叫醒,命都穿起铠甲,背上箭筒。众人这些日子被陇右军滋扰,日夜不能安睡,又兼严寒,被韩约这一催促,都苦不堪言地爬起身来。韩约皱眉看了一圈,走回温泌身边。
“要是这些贼兵再佯攻,我就……”韩约握着刀,深恶痛绝地。
忽然他话音一停,张大嘴望天,“不是流星!”又一道星光自对面峰顶飞至晋阳城的方向,韩约如梦初醒,“是响箭!”他看向温泌,“这次是来真的?”
“是。”三更半夜发响箭,绝非佯攻。温泌一脚将地上的长刀挑起来,凌空抓稳,飞快地说道:“敌军要攻上山,布置弓箭手。”
睡意朦胧的众人听闻敌军夜袭,顿时睁大了眼,手慌脚乱披上铠甲,占据高处严阵以待。仅存的篝火也被灭了,夜间山林中的空气仿佛突然凝滞。韩约在前方聆听了一会动静,匆匆赶回来,对温泌道:“敌军没有点火把,夜色太重,弓箭手看不清。”
这是要趁黑摸上山,近身肉搏了。韩约举头一看,自那几发响箭之后,云层便遮蔽了月亮,山间伸手不见五指。
“敌众我寡,不可近战。”韩约压低声音,“怎么办?打还是退?”
两人说话间,山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响动,大概是两方的士兵狭路相逢,动起手来,呼喝声不绝于耳。温泌和韩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里一凛——他们睡梦之中,早有信号传至晋阳,这边还没来得及调兵遣将,布置防守,敌军已经攻上山了。
“退。”此刻没时间懊悔了。一确定陇右军确实已经逼近山腰,温泌当机立断,“把人全部撤回来,往山下冲。”
“好。”韩约旋身冲入士兵中,令收拾弓箭,立即列队,五千人摩肩擦踵,攒成一股,以此冲击山脚把守的重兵。
“天泉,铠甲!”敌军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韩约忙着撤兵,疲于奔命之际,见温泌不准备往山下冲,反而往兴龙寺里走,他慌忙拎着一件胸甲追了上去。
“拿火箭。”温泌立在寺院之中,沉声道。
“你要火烧兴龙寺?”韩约一震。
“这里屯的粮草,不能留给戴申。”一旦下山,就不会再回来了。整座大殿,堆满了粮食、柴草、硝石、硫磺,韩约看得肉痛,温泌胳膊肘把他往旁边一推,站在寺门口,挽弓掣箭,嗖嗖轻响,箭如流星,兴龙寺大殿轰然陷入火海。
“着火了!”陇右军大喊着往兴龙寺涌来。
“走!”温泌扯了一把韩约的胳膊,两人猫腰贴着墙角离开山寺,飞奔至队伍中。“天泉,铠甲!”腿甲头盔都顾不得了,韩约将胸甲往温泌的方向一丢,大吼一声,当先往山下疾冲而去。
这五千精兵,穿甲的穿甲,没有甲的用被褥胡乱一裹,故技重施,如猛虎一般挟裹着山吼奔腾而下,山脚把守的陇右兵高举火把,抬头一看,见对方龇牙咧嘴,穷凶极恶,一副要扑上来拼命的样子,不得已硬着头皮迎战,双方短兵相接,不到片刻,被云中兵撕破罗网,突围而出。
徐采赶到之时,只来得及收拾残局,云中兵死伤亦有,但不多,寥寥几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