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晁延寿,见过殿下。”晁延寿作出慌张的样子,走过来见礼。
“晁公请勿多礼。”久候的清原公主没有发怒,声音还很和气。
晁延寿直起腰,定睛打量吉贞。她的脸色雪白,气色不好,和这初冬日的园景一般,有种清寂淡漠的味道。晁延寿道:“殿下比起上次造访凉州……”略顿,他把要出口的词换了一个,“清减了。”
吉贞不以为意地一笑,胡服的窄袖锦边拂过花枝,她走过来,对晁延寿道:“没有知会主人便登堂入室,晁公不见怪吧?”
“臣岂敢?”
“时过境迁。这次来凉州与上次不同,因此我没有在大庭广众下逗留,免得被有心人窥伺,以此攻讦晁公。”
“殿下何出此言?”晁延寿深深看一眼吉贞,不由一笑。她这趟来得奇怪,他是心存戒备的,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位长公主不矜不盈、胸有丘壑,并不是戴申嘴里那样浅薄和蛮横。
晁延寿让开一步,抬手示意,“请殿下到堂上说话。”顺嘴又问一句:“殿下这趟到凉州,可有知会各州府?”
“谁也没有知会。”吉贞直率地说,“我自成都府来,只为见晁公。”
晁延寿手停在空中——明白了吉贞的来意,他脸上作出有心无力、深感惭愧的表情,“殿下有所不知,使君此刻出征在外,臣在武威留后,大小事宜,都是快报奏请使君决断的。”
“我并不是来向戴申求饶的。”吉贞看他一眼,“晁公,正堂人多眼杂,可有僻静处说话?”
“请殿下到臣书斋。”晁延寿踌躇片刻,往书斋引路。
两人到了书斋,左右人等一概在外等待。晁延寿亲自奉了茶,然后慢慢落座。两人对视一眼,都在猜测对方心思。晁延寿先苦笑起来,摇头说:“殿下,臣……臣为使君下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使君有令,臣不敢违。殿下还是请回吧,你所求之事,臣着实无能为力。”
“我还没道明来意,晁公怎么急着撇清?”晁延寿一副大局已定的胜者姿态,令吉贞很窝火,她把茶瓯放下,打断晁延寿的话头,“晁公,我这趟来,为的私事。”
“哦?”晁延寿笑了,一副不信的样子,“臣和殿下能有什么私事可谈呢?”
吉贞明眸一弯,“我听闻晁公的孙女已至豆蔻之年,颜如舜华,娴静温雅,想为陛下求聘,不知晁公意下如何?”
晁延寿一惊,茶瓯都打翻了,将湿漉漉的袍子抖了抖,然后强笑着开口:“臣的孙女,自幼在凉州长大,极少管教,性情愚拙。京都与成都府的名门淑女何其多,殿下何必舍近而求远?”
吉贞望着窗外的茶花,在凉州初冬的寒意中摇曳生姿。
“凉州物华天宝,钟灵毓秀,是个好地方。“她悠悠地说,转而对晁延寿恳切地说:”晁公嫡亲的孙女,自幼受公言传身教,怎么会愚拙?”
晁延寿不答反问:“听闻陛下已经聘了西川郭佶的幼女为后,莫非是郭家的娘子不得陛下欢心?”
“郭家娘子比比陛下年纪大,性情也迥异。”吉贞说,对郭佶的女儿显然不满意,她意味深长道:“殿下聘郭氏,是身不由己……若晁公肯割爱,送令孙女入宫,以其姿容才德,定能取郭氏而代之。有了晁公,郭佶又岂能挟主独大?”
话说得好听,郭氏已经被定为嫡后,他的孙女入宫,最多不过封做贵妃,甚至连皇帝的龙椅都朝不保夕,根本不值得为此与郭佶一斗。晁延寿心里明镜似的,只是摇头,“陛下要来凉州聘名门淑女,何不去求戴度家的女儿?”
晁延寿嘴咬的紧,吉贞也不急。指甲在白瓷的茶瓯上轻轻一弹,她抬头微笑道:“晁公何必装糊涂?陇右这个地界,除了晁公,还有谁能镇得住?戴度如何能与公比?”
晁延寿骇笑,“殿下未免太高看臣了。陇右并不是臣说了算的。”
吉贞上次来凉州,已经见识到了,陇右百姓视戴玉箴为神,比皇帝还要尊崇。她点头笑道:“不错,晁公年高德劭,众望所归——只是多了一个戴申。戴度空有戴姓,不值一提。”
晁延寿心里一跳,面上笑容尽退。他霍的起身,道:“殿下,这话臣不仅不敢苟同,连听都不能听!”
吉贞泰然自若,“晁公,此刻这里只有你我,何必惺惺作态?”
晁延寿冷笑道:“殿下,陇右军已经攻占京都,戴使君平定河东河北,改朝换代,指日可待!某舍小利而谋远,不会受殿下挑拨。”
吉贞道:“晁公,陛下许给你的,绝非小利。你有何前程可谋?以戴申为人,你辅佐他一统天下,得登大宝后,难道就此高枕无忧?戴申会容你权倾陇右?莫说陇右这一方天地,恐怕你连埋骨之处都求之不得!”她明眸直直盯着晁延寿,“晁公,良弓藏,走狗烹,这种事戴申可是拿手的很。做他的走狗,如何能比得上在陇右做一方诸侯?陛下天性仁善,年纪尚稚,一旦聘得晁家女,萧氏便和晁公血脉相系。如何取舍,还请晁公三思。”
“臣意已绝,还请殿下不要再多言。”晁延寿不肯再听,坚决要送吉贞出门,“殿下请回。”
话已至此,吉贞没有再逼迫他。手扶在案头,她默默酝酿着力气,起身,抬脚,走到门口。望见外头天光,晁延寿脸色恢复正常,对吉贞道:“臣不便相送,殿下慢走。”
吉贞手停在风帽上,回首看晁延寿,“晁公,我化名杨氏,住在城内邸店,晁公若还有话,可来找我。”
晁延寿还不至于要捉了吉贞为质,来对付温泌,可他留后期间,吉贞在凉州城里行走,真会引来不少麻烦。他不禁眉头皱起来了,“殿下打算待到几时?“
“待到晁公答应为止。”
“殿下慢走。“晁延寿脸色更不好了,冷着脸对吉贞拱了拱手。
“我能否摘一朵晁公府里的山茶花?“吉贞受了冷遇,脸色不改地指了指湖边的花丛。
晁延寿道:”殿下请便。“
吉贞走到湖边,左挑右捡,选了一朵开的最盛的山茶,捻在手里对晁延寿摇了摇,便离开了晁邸。
到了邸店下榻,吉贞坐在铜镜前,摸了摸自己的脸,对桃符道:“我是不是气色不好?“
”马不停蹄地奔波,气色能好吗?“桃符从吉贞的脸色中看出她游说晁延寿无果,又是气馁,又是心酸,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把唇脂盒拿出来:“擦点胭脂好了。“
”下次晁延寿来了再擦。“吉贞把茶花别在发髻中,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被殷红的花朵映照着,脸色更显得白了,浓浓疲惫遮不住。她有些懊悔,“这次去的仓促了,脸色这样难看,晁延寿当我是丧家之犬,来同他摇尾乞怜的。“
”呸,他才是狗眼看人低。“桃符嘟囔着,”殿下,他真会回来吗?“
”要真对戴申忠心不二,今天他就不会放我走了。“吉贞把茶花又摘了下来,对着镜子微微一笑,“这个人老奸巨猾,唯利是图,他要待价而沽,那我就等着。“
”得等到什么时候呀!“桃符哀叹。
”很快了。“吉贞语焉不详,像是在安慰桃符,也在说服自己。
“殿下歇会吧。”桃符见吉贞撑着桌子起身,忙上来扶着她。
吉贞走到窗边,用指尖掀开一点窗缝往外看去。对面厢房也有人下榻了,在贼头贼脑地往这边张望。知道是晁延寿派来盯梢的,她轻嗤一声,把窗放下来,躺在榻上,只觉一阵深沉的倦意席卷全身。
三日之后,晁延寿果然夤夜造访。吉贞被桃符唤醒,穿戴整齐,从碧镂牙筒里挖出檀脂,在脸颊和嘴唇上点匀。等她不紧不慢妆点完毕,才召晁延寿进来,对他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晁公有什么事吗?“
晁延寿自吉贞到晁邸造访后,便日夜琢磨个不停,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连衙署也无心去了,结果今早迟迟走去应卯,却得知了一个噩耗,此时见吉贞端坐在烛光下,一张脸容光焕发,眉飞色舞,俨然奸计得逞的姿态,晁延寿心里一沉,脱口而出,“殿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吉贞不以为忤,“晁公指的是?”
“袁定方丧于戴度之手,姜绍就在灵武,殿下不知情?”
吉贞扬眉道:“晁公不是担心自己不姓戴,无力镇压陇右?有了戴度,又何必要戴申?”
晁延寿大为摇头,只觉吉贞想得太简单,“陇右军十数万人马,陇右、河西、朔方,各个关隘、要塞、重镇,都为戴申一手掌控,就是有了戴度,也没法轻易撼动戴申的人马。”
吉贞笑盈盈地,请晁延寿落座,“所以我这趟才特地来找晁公商议。”
吉贞与晁延寿秉烛夜谈,直至破晓,晁延寿离去。桃符吹灭蜡烛,开窗散去室内浊气。吉贞只觉胸口窒闷,披上风帽,遮大半脸颊,站在邸店门口,瞧着晨光下穿梭不息的人流。灵武、晋阳、京都,都被战火荼毒,唯有凉州,依然静谧。若不是体力不支,行程太紧,她倒想再访莲花山,去看一看那青山是否葱翠如昔。
“殿下,”桃符在身后轻轻唤她,“那里有个人在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