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可好?”固崇热心地问。
“都好。”吉贞意味深长,“托你的福。”
“殿下……”固崇敏感地察觉到了吉贞的敌意,他笑起来,大度地瞥了吉贞一眼,“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殿下就不要再把臣当成眼中刺了吧?”
吉贞一路奔波,早疲惫不堪,哪有那个心思和他虚与委蛇?她越走越快,把固崇丢在身后,到了离宫,还未去拜见太后,一个人影从殿内冲了出来,抱住她大声叫道:“阿姐!”
是皇帝。吉贞闻声眼睛便红了。“冬郎。”她定睛一看,有些吃惊——也快一年不见了,皇帝不仅没有长大,反而好像更小了一些,因为脸上不断露出怯生生的、警觉的表情。
他才十三岁,正是生机盎然、朝气蓬勃的时候,却突然遭遇挫折,以致精神上受了打击,从一国之君、天之骄子,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孩子。
第49章 朱旗曳日(十四)
经过了固崇和皇帝,再见到病榻上萎靡不振的太后,吉贞已经没有任何惊讶。
太后没病没痛,三十余岁,该是盛年,可她蜡黄的一张脸在枕上,眼里没有精气神。她精神不好,旁人不能碰,不能高声说话,稍有丁点杂音,就要嚷头疼。见到吉贞,她没有起身,只是对吉贞稍微抬了抬手,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妇。
“七娘,”太后一开口就要流泪。固崇现在很厌烦她,离得远远装作没看见。太后只能自己摸索着用丝帕揩眼睛,“你恨我把你嫁去了范阳,所以要亲眼看着我和冬郎死吗?”
听到“死”这个字,皇帝突然捉住了吉贞的手。他身后的新竹把皇帝的手扯开,轻声道:“陛下,你把殿下的手都掐疼了。”皇帝很听她的话,赶紧放开吉贞,改扯新竹的手。
吉贞瞥一眼新竹,对她和皇帝的亲密暂时不予置评。转向太后,吉贞微微一笑,很冷静,“太后昏头了?你和陛下都好端端地在这里,谁死了?”
“卢龙郡公想看朕死!”皇帝冷不丁开了口,怒气冲冲,“阿姐,卢龙郡公明明答应遣两万精兵勤王,却只派了几千。朕连发几道急诏请他入京勤王,他都置之不理,他想让朕死!”
吉贞默然看着皇帝。他那一双和她肖似的眼睛,盛满了怨毒。吉贞道:“陛下此刻是在怪卢龙郡公,还是怪我?”
“阿姐……”皇帝委屈了。
“陛下九五之尊,天命之子,没有卢龙郡公,你连朱邪诚义也对付不了?一个蛮夷,把你吓成这样?”吉贞声音一高,吓得太后也不敢再哼哼唧唧了。吉贞皱眉问:“周里敦去哪里了?”
“被陛下罢了官。“固崇道。太后发现周里敦只从温泌那里借来几千人马,当场就把他罢了官,固崇拦都拦不住。他问心无愧,乐得看吉贞跟太后这个蠢妇大闹一场。
周里敦就算不被罢官,以他品级,也没资格跟随皇帝来蜀地避祸。吉贞眉头一皱,也不多说什么了,“文臣武将,都没带来?“
“陛下与太后走得仓促,除大王公主殿下们,只有几位相公、尚书们伴驾。”郭佶立在帷幕外头,一直在暗地观察吉贞,心里大概有了底,他才开口,“臣治下管兵三万九百人,城中另有团结营一万有余,足以护佑陛下太后安然无恙,殿下不必忧心。“
除了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皇亲国戚、书生文人,带兵的将领,郭佶以提防武将作乱为由,一个也没放进城,全都被扔在了京都和朱邪诚义混战。
吉贞这才注意到郭佶——这是一个膀大腰圆,挺胸凸腹的中年武将,脸上还带着酒后的红晕。他那巨大的身躯,在哪里都该是很引人瞩目的。见吉贞注目,他很敏捷地从帷幕后走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对她拜了拜,“臣郭佶见过殿下。“
一个灵巧低调的胖子,和韩约那些动辄咋咋呼呼的性子不太一样。益州太平,他应该是有好多年不曾亲临沙场了。
吉贞一看他的尊容,对皇后的长相也不抱太大希望了。可惜冬郎生得那样一副秀丽如女孩般的容貌。
对皇帝难得有些愧疚,吉贞起身,手扶在皇帝肩头——他虽然性子懦弱,但长得快和吉贞一般高。两人视线平视,吉贞的神色很亲切,温和,“冬郎,你别怕……“
“阿姐,“皇帝心念一动,激动地抓住吉贞的手,”你回来,是看到了我的诏书吧?驸马是要派兵到京城,把叛军赶走吗?”
“不是!“吉贞耐着性子,”我回来和温泌没有干系。冬郎,你跟我回京城。”
皇帝呆住了。连太后、固崇、郭佶等人都一脸意外。皇帝一脸惶恐,把手挣出来,“我不回去。“
吉贞脸色一冷,“回去。“
太后也慌张起来,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不行,“她连声道,怕吉贞真要当场把皇帝生拉硬拽,拖回京城,她急的上来要推吉贞,”七娘,你让我省省心吧,别一回来就生事!先帝就这点血脉了,你是要断绝王祚,要让先帝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啊?你把你亲兄弟往火坑里推!”
吉贞被她又抓又挠,连推带打,她心头的火蹭蹭往上冒,一脸随时要爆发的怒气,固崇热闹看够了,怕太后不是把自己哭死,就要把吉贞气死,赶紧上前把太后拦住,哄她去吃药。
吉贞一把将缩在新竹怀里的皇帝扯出来,拖着他就往宫外走。新竹、郭佶等人不明所以,紧张兮兮地跟着小跑。一行人到了城门口,皇帝死活不肯上城楼,一脚踩在台阶上使劲往后坠。姐弟二人较劲较得都面红耳赤,新竹瞧着不是办法,在后腰推了皇帝一把,“陛下,你就跟殿下去吧。“看一眼吉贞,新竹心虚似的,眼神躲避开,她低头,像个慈爱的母亲般,对皇帝道:”冬郎,你去吧,殿下有话想单独跟你说。”随后自己和郭佶两个立在台阶下头,止步不前。
拽着皇帝上了城楼,吉贞把他往垛口边一推,让他去看下头黑压压的、衣衫褴褛的人群,“陛下,“她不再叫他的乳名冬郎,他是皇帝,是国君,不该是浑不知事的孩童。吉贞脸上恼怒的红晕褪去,她指着城外,神色严峻,”陛下,外头的百姓,头顶没有遮风避雨的屋檐,手中没有足以过夜的粮食,男女老少,撑不了半月,都要死了……他们嘴里都在叫陛下,期盼你救他们的性命,你听见了吗?“
“阿姐,我怕!”皇帝羞愧又胆怯,委屈而茫然,他一头扑进吉贞的怀里,嚎啕大哭,“我怕!叛军把城门打破了,在坊市里处处放火。他们说,百姓的尸首来不及安葬,都堆在大慈恩寺,和尚们祭奠亡魂的经还没念完,就被乱军割了喉咙!他们都说……“他不敢叫朱邪诚义的名字,还没出口自己先打个寒噤,”那个蛮夷,爱啖人肉,饮活人血,我害怕,害怕!“他紧攥着吉贞的衣襟,吓得筛糠似的,”我也没有家了,郭佶天天盯着我,太后只会哭!我不想当皇帝了,谁一造反都想杀皇帝!”
“陛下!”吉贞的手被皇帝掐得剧痛,她尖声叫他,仍然压不住皇帝的哭嚎。忍无可忍,吉贞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你、你……”她颤抖的手指着皇帝,无言以对,难以为继,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京畿还有八百折冲府,羽林卫、万骑营,都在京都,他们是陛下的亲卫,只要陛下在,他们愿为你以命相搏。还有三辅之前作乱的叛军,只要陛下下诏,免予他们罪责,许以高官厚禄,他们一定愿意戴罪立功,合力对付朱邪诚义,还有满城的百姓……”吉贞含泪把坐在地上的皇帝扶了起来,“陛下,只要你在京城,京城一定守得住。”
皇帝哽咽不止,“阿姐,我们在这里就很好,不要回京城了。我们迁都成都府就好了,把京城让给朱邪诚义吧!”
吉贞扶到一半,一把将皇帝搡个趔趄,她气得发抖,“你要把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让朱邪诚义一把火烧个干净?你要让耶耶和娘娘的棺椁被朱邪诚义挖出来,暴尸荒野?”
皇帝伏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害怕,我不回去!”
“殿下,陛下万乘之尊,不可轻易涉险啊。”皇帝哭得太大声,郭佶和新竹都赶了过来,新竹把皇帝抱在怀里抹眼泪,郭佶袖手,直视着吉贞。在这成都府城头,麾下数万大军,他有礼有节,又不容置疑地说:“陛下已经来了蜀地,就不能再回京。”
城头的秋风飒飒,吉贞脸上的泪瞬间就干了。对郭佶的威势,她付之一笑,“京城与蜀地咫尺之遥,京城陷落,你以为戴申会放任你在蜀地逍遥?”
“臣不惧戴申。”郭佶不以为然,“殿下刚到蜀地,这一路颠簸,还是先好生歇一歇吧。”他指着吉贞薄染尘埃的胡服,她的鬓发也被吹得微乱。
“殿下。”有个声音远远地呼唤。
郭佶与吉贞闻声望去。台阶下,一名穿着窄袖戎装的少年自皇帝的侍卫队中走出来,正往城头上翘首而望。“殿下。”他又叫一声,眼睛只盯着吉贞,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见吉贞和郭佶都没有出声阻止,他扶着腰刀,拾阶而上。走近了,吉贞才发现他只是生得肩宽腿长,看着高大,其实还满脸稚气,和皇帝年纪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