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响,轩窗半敞。
温泌回头一看,桃符的身影从窗前一晃,知道是吉贞起来了。她晨起后的程序是十分繁琐复杂的,要沐浴盥洗,匀面理妆,调香弄粉,贴花钿,点面靥。晨光直直照进轩窗时,她才慢吞吞坐在铜镜前,拿起一枚扁金臂玔,又一枚白玉的,两相对比,有些犹豫不决。
“殿下,”桃符示意吉贞看窗外,“驸马在外头看你。”
吉贞把脸别开,眼睛也不肯抬一下,说道:“把窗放下来。” 将扁金臂玔戴在手臂上。
桃符走过去便要下窗,眼前一道白影如剑,擦着袖子掠过。桃符吓得脸色都白了,惊呼道:“殿下小心!”
吉贞手里的白玉臂玔“叮”一声落在案头,侧首一看,却见一枝杏花,恰如一支羽箭,不偏不倚,稳稳插进铜镜旁那只瓶口不盈一寸的窄口梅瓶里。颤动的花瓣被震落,花枝上系的红缨垂在青瓷瓶身上。红、碧、白三色映衬,清丽秀雅。
桃符奔过来一看,咋舌道:“驸马的准头真好。”
吉贞心有余悸,将杏花拈起来看了看,往外头一瞥,见温泌一脸自得地走过来。她将杏花又丢回梅瓶里,嘀咕道:“讨厌。”
“奴还当是有人放冷箭。”桃符走到窗口埋怨,“驸马,你吓死奴了。”
温泌手臂支着窗棂,对吉贞笑着提议:“咱们改日比投壶吧?你肯定投不过我。”晨光被他遮挡,温泌的半边侧脸金灿灿的,睫毛上好似也沾了晶莹的水汽。
“不比。”吉贞不自觉嘟了嘟嘴,“你成日在校场上练箭,怎么比得?”
“今天休沐最后一天了,咱们干点什么呢?”温泌兴致勃勃地琢磨着,问吉贞,“你们在京都都干什么?”
“这个时节,踏青游园,去唐昌观看玉蕊花,勤政楼上瞧百戏,打马球,放风筝,打秋千。”桃符替吉贞答,她如数家珍,“可多啦。”
温泌问道:“你们公主最爱做什么?”
桃符嘴巴一张,眼睛转了转,笑道:“奴说不上来,驸马自己问呀!”作出忙碌的样子走开了。
温泌隔着窗,含笑看着吉贞。
仲春时节,天光正好,吉贞有些心动,朝外头张望了一下,眼皮又耷拉下来。“不想出门。”她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一下梅瓶里的杏花。
“别老闷着,出去吧。”温泌不解其意,又催促了一句。
吉贞一看他那满脸无辜的样子就莫名生气。听桃符的响动,已经远去了。她皱了一下眉头,对他招招手。温泌把上半身探进来,吉贞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终究腼腆,她换了个隐晦的说法,“……腿疼。”
温泌瞬间明白过来,他眼睛一亮,要笑,又忙忍住了。满脸的眉飞色舞压不住,他甚而有些得意,“不妨事,我执辔,带着你。”
“不去。”他越高兴,吉贞怨气就越大,“从京都来的路上都骑马,我腻了。”
她岿然不动,温泌有些扫兴。难得还有一天清闲,憋在府里,他嫌闷。丢下新妇出去游乐,大概吉贞的人都要骂他不体贴。犹豫了会,他对吉贞道:“腿疼,叫桃符替你按一按。”算是尽到了慰问之责,转身就想走。
“郎君。”包春立在内院门上,对温泌道,“容将军传口信,有事找郎君。”
“可叫容将军进来说话。”吉贞突然说了一声。
温泌本来顺势要走,他脚步一停,回首看吉贞。
“将军说,衙署里的诸位郎将都在,请郎君过衙署详谈。”包春好似早得了容秋堂叮嘱,忙加了一句。
吉贞正要完妆,她横执画笔,从眼角至颊侧,轻轻一勾,两道斜红,如新月,如血痕,初看怪异,再看艳丽逼人。听见包春后一句,她将画笔往妆奁一放,她对温泌微微一笑,颔首道:“驸马慢走。”不见丝毫独守空闺的幽怨。
温泌思索了片刻,便跟着包春走了。
“桃符。”吉贞喊了桃符,对她使个眼色。
桃符随之出门,不多时,赶了回来,对吉贞道:“殿下,说是郑元义今早去了衙署,被那些兵士打了出来,连敕书也被夺走了。”
“郑元义此刻人在哪?”
“他兴许是不敢回来,人还在衙署。”一路同行,朝夕相对,桃符对郑元义也有了些同在异乡为异客的惺惺相惜,她有些焦灼,“殿下要不要去看一看?那些都是不讲道理的粗人,就怕他们欺负他呀。”
“他又没伤着一根头发,我急巴巴去算什么?”吉贞摇头,“连这点事都干不成,那他也没用了。“
郑元义并没有太吃亏,更没挨打。
容秋堂等人都知道他是吉贞近侍。他这敕书来的莫名其妙,毫无预兆,容秋堂拿不清虚实,不敢妄动,只把他拦在了衙署外头,从后门迎了温泌进来。
温泌将敕书展开一看。敕书有坐名,姓名、籍贯、官职,有皇帝御印,内侍省选任,一清二楚,绝无谬误。平卢军从没有过宦官监军的先例,容秋堂仍疑惑不解,温泌却心知肚明了。
他脸色难看,将敕书往案头一扔,问道:“可有吏部告身,兵部符印?“
容秋堂摇头,“只有敕书。“
温泌嗤笑一声,“连兵部、吏部都不曾知会,于礼不合,这个都监,名不正言不顺,不必理会他。“
容秋堂一听就放心了,喜滋滋地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听说这些内官,专会妖言惑众,我看他就不顺眼。“将敕书一卷,他问温泌,”使君,你可要亲自去将他打发了?他毕竟是公主身边的人。“
“别提我。”吉贞身边的人,温泌更不肯露面了,他叮嘱容秋堂将后情一一回报,在衙署里余怒未消地坐了一会,便换过衣裳,骑马往军营中去了。
容秋堂吃了定心丸,到了衙署外,见郑元义镇定自若地立在阶下。
郑元义今日携敕书来上任,自知前途未卜,为壮士气,特地换过一身五品中官的圆领窄袖绯色袍,腰悬银鱼袋,襆头下发鬓梳得整齐光洁,简直称得上器宇轩昂。见着容秋堂,他眼睛一亮,上前道:“将军,使君可有话说?“
容秋堂浮皮潦草地一笑,懒懒说道:“使君今日在校场,没来衙署。“
郑元义哪信,急道:“我有敕书,将军该呈给使君过目。“
“敕书不假。”容秋堂很干脆地说,“不过我看这敕书上,只写擢你做都监。平卢军中从无都监一职。是何职权,公廨该设在何处,我一概不知。还请中贵人同朝廷讨个详细些的敕令,我才好安排。”
郑元义心里一沉,说:“典护军,掌军政,统驭诸将,职当监军——此乃都监职责所在,将军不懂,可询问使君。”
容秋堂见郑元义这么硬气,惊讶地将眉毛高高一挑,他夸张地笑了一声,问道:“中贵人曾做过都监?”
郑元义躬身道:“不曾。”
“你没做过都监,平卢军中没见过都监。这事你我说了都不算,”容秋堂专横地说,两句就要打发他了,“统驭谁,掌哪一处军政,先请朝廷说清楚了,平卢军一定照办。”对郑元义咧嘴一笑,他扬着头便往回走。
郑元义乘兴而来,被容秋堂一番冷嘲热讽气得火冒三丈,他冲上阶梯,衙署门口两名守卫的双戟当胸一拦,郑元义吓得面色微白,不由退了几步,又怕敕书被容秋堂抢走不肯归还,尖着嗓子叫道:“将军请将敕书归还。”
容秋堂这才想起手里还拿着郑元义敕书,他走回来要还,一看郑元义眼巴巴地看着敕书,满脸急色,容秋堂嘴角一勾,将敕书高高举起。
郑元义嘴唇哆嗦着,“将军这是何意?”
“你跪地给我磕个头,叫声阿耶,我便还给你。”容秋堂耸着肩膀忍笑,“听说你们在宫里都管掌权的叫阿耶?我儿,还不快快拜来?”
郑元义咬着牙强笑道:“将军,奴的阿耶乃内侍省监臣固崇,连陛下尚且称他一声阿翁。你要做奴阿耶?难不成想叫陛下也唤你一声阿翁?”
容秋堂脸色一变,嘟囔一声“阉竖”,随手将敕书一丢,郑元义忙去接,却没接住,敕书滚落地上。他诚惶诚恐将敕书拾起,对着容秋堂背影高声威胁道:“对陛下的敕书不敬,你狗胆包天!我必要回禀公主殿下,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容秋堂自认有温泌撑腰,哪怕他一个势单力薄的宦官威胁。他鄙夷地啐了一口,讥笑道:“正是,赶快回去给你家公主舔|脚去吧!伺候的主人高兴,兴许还赏你一个将军做哩!”
郑元义大怒,紧紧攥着敕书,执着地守在衙署门口,半晌不见有人进出,也不见温泌身影。他无奈之下,只能折返公主府。这一番铩羽而归,没脸去见吉贞,只能在耳房里干着急。待到金乌西沉,见留给自己的时候不多,他主意一定,将平日积攒的银锭往怀里一揣,又往衙署去了。
此时正是门口守将轮值换班的时候。郑元义去而复返,诸守卫见了先头一幕,都对他连笑带骂,郑元义倒脸皮颇厚,将腰间钱袋对众人晃了一晃,哈哈笑道:“诸位值宿辛苦,我请诸位吃酒,吃完酒去看斗鸡,赌钱,谁肯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