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任广贤却丝毫未察觉,他见文旌主动亲近任遥,忙道:“对对对,南弦说得对,食不言,等吃完了饭你们兄妹两再好好聊。”
剩下的时间,任遥自然是食不知味的。
等到宴席散时,任广贤嘱咐了侍女带舒姑娘去厢房安歇,任遥想趁机也开溜,刚迈出了一步,就听背后传来文旌那清凉如水的嗓音。
“阿遥,我在这儿。”
她不得不停下,垂头丧气地回头。
文旌敛起水波一般的臂袖,站起身,秀眸中满是关切,将任遥紧紧盯住:“跟着我走,这园子大得很,可别迷路了。”
语气自然流畅得仿佛当真是担心她没有将他跟紧,走丢了一样。
任遥不情不愿地挪过去,跟在了他身后,两人出了前堂,顺着抄手廊向后院去。
走了几步,任遥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她家!她会在自己家里迷路吗?!
可两人此时已走在了园子里,暮色四合,周围黑漆漆的,唯有前面文旌手里提着一盏红锦垂穗灯笼照路,父亲不在这儿,兄长也不在这儿,只有她和文旌两个人,任遥怎么也不敢再把刚才他说过的话重新拾起来反驳。
只得温顺乖乖地跟在文旌身后。
夜色沉酽,一轮孤月悬在天际,星河暗淡。
两人沉默着穿过几道廊庑,又经过一座荷风四面亭,眼前一道朱墙,文旌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换了只手提灯笼,将右手向后伸出去,道:“前边路不好走。”
任遥低头望向他伸出来的那只手,借着灯笼里散出的微弱暗淡的红光,依稀能看清这双手指骨修长,拇指上套着一只玉扳指,在月光下莹莹若冰雪雕成,美得像是遗世仙人精心养护,不曾沾染半分尘埃的手。
望着这只手,任遥却犹豫了。
当年搬进这座宅邸居住时,任遥大概十二三岁的年纪,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因任瑾和文旌与她终归不是亲兄妹,任广贤担心同在一个屋檐下若是不避忌些,难免落人口实,将来瓜田李下,只怕这几个孩子的婚事会受影响。
便让人修了这堵墙,将后院隔成了两个区域。
朱墙往东是前堂和任氏居住的卧房,连同书轩、亭阁皆在此处,而朱墙往西则是文旌和任瑾的居所。
朱墙中间开了一道小拱门,平日里有专人把着钥匙,每日亥时关,卯时开,从未有例外。
这会儿差不多距离亥时只剩一个时辰,也就是任遥就算随文旌去了他的居所,也只能呆一个时辰,时辰一到,她就得回来。
明知时间紧迫,任遥望着文旌伸出来的手,却迟迟无法下决心握住。
文旌却也不催她,只维持着背对着她向后伸出手的动作,静静站着。
两人这么在月光下站了一会儿,任遥低下头,默默将自己的手搁进了文旌的手心里,算是妥协。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这样,因文旌足够执拗,足够倔强,所以从来都是任遥向他妥协,只除了最后他们分开的那一次……
文旌的手冰冰凉凉的,被他合掌紧紧攥住,任遥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但两人都未说话,只这么一前一后穿过了小拱门,顺着碎石路往文旌的居所去。
居所内灯火通明,他们进去时,金明池和江怜正在给文旌收拾床铺。两人听见开门的声响,齐齐回头,见文旌手里牵着任遥,不由得一愣。
屋内一片静谧,说不出的尴尬。
任遥轻咳了一声,没话找话:“家里有的是侍女婆子,这些活儿指使她们做就是,何必劳烦两位大人。”
江怜是个实在人,听任遥这样说,老老实实回答:“大人的床铺从来都是我们铺的,他不许旁人碰。”
任遥轻轻“哦”了一声,转眸看向文旌,似是想问为什么,可凝着他的侧面,又不敢问了。
文旌默了片刻,让金明池和江怜出去。
他坐到榻上,摸着那柔滑的丝缎被面,睫宇低垂,静声道:“在北疆行军时,有一夜我入军帐,发现被褥上被插了一根针,后找军医查验过,发现那根针上被淬了毒,从那以后我就不让旁人碰我的被褥了。”
任遥从他平静无波的声音里觅到了辛酸,心中一绞,满是疼惜:“南弦……”只这两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
文旌却笑了。
他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跟前的任遥,温声道:“终于是南弦,不是二哥了。”
他落到任遥身上的视线仿佛是针,戳得她痛了一下,偏开头,酝酿了许久,才能用平和的声音说话:“对了,那位舒姑娘,是怎么回事?”
她问完这句话,不敢看文旌的神色,只双手合于襟前,默然站着。
文旌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也是一惯的平和温煦,听不出什么波澜。
这位舒姑娘名叫舒檀,是镇远将军舒城的原配所出,原来当年舒城还是一介布衣时在琼州与当地的书香世家秦家结了亲,迎娶了秦家大小姐,还生下了舒檀。
后来舒城远赴长安参加武举,一举夺魁,被当时的刑部尚书看中招为婿,就再也没有回过琼州。
那抛弃的秦氏已于十年前过世,留下一个孤女寄居在亲戚家里。
最近琼州大旱,舒檀所寄居的那户亲戚家里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她实在无法,才硬着头皮来投奔自己的亲生父亲。
听完了整个故事,任遥不禁义愤:“太过分了,他堂堂一个二品镇远将军,竟然干这种始乱终弃的事!”
文旌凝着她看了许久,目光中渐溢出幽怨、嗔责的情绪,慢慢地道:“是呀,始乱终弃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么么哒
第7章 思寤
夜色深沉,周遭皆静,文旌的话幽幽淡淡落下,却又像是饱含了无边的深情。
任遥一时只觉出些尴尬来,难以招架。
不过话说回来,今夜突发状况太多,她总是难以招架的。
眼见两人默默对视,不言不语,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任遥干咳了几声,硬着头皮道:“是呀,是呀,这舒将军真是妄为人臣,不过……”她也想不出恰到好处的过度,只能极为生硬地转开话题:“二哥你还从来没跟我说说,这三年你在北疆是怎么过的。”
她心里还是念着那根被藏在文旌被褥上的毒针,以及之前文旌曾说过的,有人在他安寝时偷潜入帐刺杀他。
这么花样百出地被人刺杀,他该是多招人恨,过得又该是……多么艰难。
可她这么一问,文旌的脸色骤冷。
兴许是忆起了从前,他原本安安生生在长安当着他的太子少师,纵然太子被废,但经任广贤多方奔走周旋,最终也没牵扯到他什么。
文旌乃科举出身,前程本是一片锦绣。
却因为跟任遥闹翻了,不得不挥剑斩情根远赴北疆,更因此而吃了那么多苦。
这三年里任遥其实一直想不通,当初他们是闹翻了,可就算做不成情人,做兄妹总是可以的,文旌何至于恨她到如此地步,不惜奔赴千里之遥去躲她。
若说是赌气,可这口气未免也赌得太狠了些。
任遥偷偷抬眼看了看文旌,他薄唇紧抿,那蒙昧的烛光映入眸中,愣是掀不起半分波漪。她只觉得周围都似随着他冻住了,过分得沉冷安静,便缓解尴尬似得环顾四周,游移的视线触到一物,骤然而止。
任遥心思向来浅淡,当即便忘了她和文旌之间的别扭,惊喜地‘呷’了一声,小跑过去从黑檀木置物架上把文旌的佩剑取了下来。
佩剑通体纯白,剑鞘和剑柄都是用纯银雕琢而成,上面覆着密密麻麻繁复至极的麒麟逐珠图,拨开剑鞘,只听一声短促的浅咽低啸,露出一截寒光凛然的剑身。
这屋里燃着灯烛,本是暖光萦然,温温脉脉。可剑身一露,便见一道冷光骤然劈开温光弥漫的寝室,从人眼前一晃而过,带着透骨的杀戾寒意。
门外江怜和扶风趴在窗上往里看,看到此处,扶风瘪了嘴,不悦道:“她怎么这样?大人的佩剑从来不许别人碰的,她怎么这么随意就拿起来了?”
江怜在一边小声劝:“大人才刚回家,还什么都没跟家里说,任姑娘不知道内情,也是无心的。”
两人都以为依照文旌那嗜剑如命的性子,至少会客客气气地让任遥把剑搁回去,谁知等了一会儿,只等到里面传出一阵颇为关切温和的声音。
“此剑锋利,你拿的时候小心些。”
江怜和扶风在外面面相觑。
一直斜倚靠在回廊栏杆上的金明池笑意潇洒,带着几分了然:“你们可真是太不了解你们的大人了……”
话音刚落,屋内传出一声吃痛的呼声。
任遥瞧着那寒光粼粼的剑身,不由得将指腹覆在剑刃上,文旌不提醒还罢,一提醒惹得她片刻失神,指腹划过剑刃,当即破了道口子,有血珠儿顺着银白剑身滴下。
文旌立刻起身,飞奔过来,夺过佩剑随手扔到一边,抬起任遥的手查看。
所幸伤口并不深,只薄薄一道,也不再往外渗血。
他长舒了口气,不禁埋怨道:“都说了此剑锋利,怎么也不小心些……”说着,回身去翻箱倒柜地找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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