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任广贤从不让他插手任家的生意,而是让他入国子监读书,一心一意培养他走仕途。
纵然在读书面前万般皆下品,可天下读书人何其之多,一个尚未见气候的毛头小子能不能挣出一条锦绣大道,还两说着呢。
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竟有幸能成为富商家的义子,还可以和官宦子弟一起在国子监读书,自然容易招来嫉恨。
些许恶毒的、令人难堪的话便总会让文旌听见。
听得多了,他便也麻木了,直到最后自己也不甚在意。
可今天被冯元郎以这种方式说出来,又含沙射影地牵扯着任遥,文旌只觉气血上涌,怒从心来,当即上前揪住了冯元郎的衣领。
冯元郎依旧笑呵呵,全然无惧意,任由他揪住,满不在意道:“二公子这是想打我啊?打啊,我父亲和任叔叔可还在呢,你若是打了我,等他们出来势必要问因由的,到时可得劳烦二公子跟他们解释清楚。”
文旌揪住他衣领的手陡然僵住。
那张如冰雪雕琢般风华倾世的脸如浸在了寒潭里,神情极为难看,他盯着冯元郎看了一阵儿,倏然松手将他放开,冷冽一笑:“世无恒财,冯公子家里的万贯家财还是守好了,不然,可未必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谁都没有想到,当年的话竟是一语成谶,在多年以后应验了。
文旌冷淡地看向缩在任瑾身后的冯元郎。
如今他已是大权在握的丞相,别说一个冯家,就是冯家那最大的靠山秦国公府都是他亲自下令抄的,那静王因为跟冯家沾了点亲戚,堂堂一个亲王天天在凤阁堵他,各种做小伏低,恨不得跟冯家撇的一干二净。
现在的他想要弄死区区一个冯元郎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他看向对方的目光愈加阴鸷。
冯元郎被他看得发毛,几乎要将头埋在了任瑾的脖颈里。
气氛一度凝滞,任瑾轻咳了几声,正想说些缓和的话,却见文旌盯着冯元郎看了一阵儿,便将视线收回来,一言不发,越过他们径直走了。
身后的金明池心有七窍,自然看出些什么。而江怜和扶风却是一脸茫然,默默地跟上了好像已在盛怒边缘的丞相大人。
一直等文旌走远了,冯元郎才从任瑾身后探出来,往任遥身边靠,没心没肺道:“二公子可越来越吓人了。”
任遥陡然上来气,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怒道:“你给我走!都怪你!”
说罢,不等众人有什么反应,跑回了自己的闺房里。
任瑾自然不能让冯元郎走,外面局势危急,如今出去就是个死。他安抚了冯元郎一阵儿,让下人将他安顿在府里不起眼的厢房里,便去看任遥。
刚伸出手要敲门,任遥就把门打开了。
她双目红肿,莹白如玉的颊边还挂着晶莹的泪痕,抽噎道:“大哥,你快派人跟着南弦,他这一走了万一再不肯回来了怎么办?”
任瑾掏出锦帕,给她擦着眼泪,温声道:“他现在是丞相,出入宫门凤阁,举世瞩目,就算他不肯回来,咱们也不至于像从前一样无处去寻他,他不回来,咱去请他回来就是。”
任遥稍稍安定了下来,低头扭着锦帕,嗫嚅道:“都怪我。”
任瑾拖长了音调道:“可不,这事都怪你。你说刚才南弦没走时你怎么不跟他解释?你跟他说,自从他离开了长安你就跟冯元郎很少见面了,唯一的交集便是托了冯家的马队去北疆寻他……”
任遥靠在任瑾的怀里,将脸贴在他的襟前,啜泣道:“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说……”
任瑾低头摸着她的鬓发,无奈地叹了口气。
任遥恼恨了自己一天,她明知道文旌不喜欢冯元郎,还要在这个时候出来见他,真是欠考量!
一直恼恨到迟暮时分,文旌还没回来。
任遥便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打开正门出去张望,徘徊了半个时辰,没等来文旌,却等来一个穿湖水蓝锦衣的少年。
他以白玉束冠,容颜俊秀,还隐隐透出雍贵的气质。
站在任府前扫了一眼,看到了任遥,朝她招了招手。
气势汹汹地问:“文旌是不是住在这儿?”
任遥有些为难地道:“他昨晚住在这儿,今晚是不是还住这儿就不知道了。”
“……”
那人正了正衣襟,恶狠狠道:“我就在这儿等他,他要是敢不回来,我……”他略显顾忌地看了一眼任遥,吞下了后面的话。
任遥见他一副杀气腾腾要找谁算账的模样,不禁有些心里犯嘀咕,试探着问:“你跟文旌有仇啊?怎么这么急着找他?”
“有仇?对!有大仇!”那人气道:“那缺德鬼逼着我娶妻,现如今那些人全堵在殿……堵在我家门口了,他倒不见人,撂挑子不管了,我今儿非得把他揪出来。”
任遥一愣,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疑惑道:“南弦为什么要逼你娶妻啊?你跟他什么关系?”
那人抬起折扇比划,正要对着她大倒苦水,扇子抬到半截,蓦然僵住了:“南弦?”他抬眼看了看任府的匾额,又看看任遥,目露精光,“你是不是任遥?”
任遥一惊,忙后退。
那人却伸手箍住她的手腕,截断了她的退路,语气愈加笃定:“在任府门口,又长了一张这么漂亮的脸,你肯定是任遥!”
说话间,街衢上传来马车轮子辘辘的声响。
是文旌的那匹紫鬃骏马。
扶风放下垫阶,将文旌扶了下来。
任遥只觉一阵大力拖着她上前走,身旁的人声音清朗,掷地有声:“文南弦,你不是逼朕立后吗?好,朕今儿跟你说,不用费心选什么名门闺秀了,朕已自己选定皇后了,就是朕手里握着的这个。”
第5章 姻缘
这大半夜找上门,一脸官司冲文旌喊打喊杀的正是新冕登基,嘉熙皇帝赵煦。
文旌下垫阶的脚步滞了滞,迈下最后一阶,冷眸扫了一眼赵煦握着任遥的手,“松开。”
声音如冰雪清雨,一点温度都没有。
赵煦一哆嗦,下意识就要松开。可抬头扫了一圈,见文旌身后跟了金明池等人,正齐刷刷地看着,再看了看自己身边一脸发懵的任遥,那点微妙的天子尊严窜上来,将要松开的手倏然又紧握住任遥,抻脖子:“不……不松,朕乃天子,九五至尊,金口玉……”
还未说完,就被文旌劈手掀到了一边。
赵煦趔趄着连连后退,勉强站稳了,却见文旌已自然地伸手拉住了任遥的手,要和她一起进府。
“大人……”江怜在身后低低叫了他一声,站在原地,有些为难地看向马车。
马车的幔子轻轻颤动,自缝隙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半挑起幔子,露出一张秀致的素面,她梳着极简单的发髻,点缀着茉莉簪子,眉梢眼角透出清新冷艳的气质。
文旌飞快地偷掠了任遥一眼,见她脸上除了好奇再无其他情绪,心中不快,脸色略沉,松开了她的手,冲江怜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扶着舒姑娘下马车,请她入府。”
她口中的舒姑娘只低头看了看江怜的手,便略过,径直撩起前袂动作伶俐地自己跳下了马车。
赵煦悄悄地靠近,在文旌身后探出个脑袋,低声问:“这又是谁啊?南弦,你才回来几天,就要左拥右抱了,可以啊你……”
被文旌冷然斜睨了一眼,他讪讪住口。
赵煦和文旌当年也是在北疆共患过难的,在寒风凛冽里历尽艰辛才拉扯起一支队伍,文旌总揽全局,兼当主帅和军师,赵煦则以龙嗣皇子的身份当这队伍的招牌幡旗。
后来在多方的打压下辛苦壮大,再熬到代王谋逆,康帝薨逝,两人入主长安,短短三年之间,经历了旁人一生都未必会经历的风浪波折。
在这些风浪里两人自然形成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及十分固定的相处模式。
那就是,赵煦怕文旌,怕得要死。
赵煦随着文旌他们去了任府后院的梅园,一进书房,便颇具气势地占了主座,十分威严、神情冷淡地上下扫了文旌一圈,默默地把江怜拖到身边挡住自己。
江怜:……
赵煦从江怜身侧探出个头来,道:“姜国公的夫人,镇远将军的夫人领着各自的千金现下都在魏太后的祈康殿里等着,魏太后把朕的母后也叫去了,两人达成了一致,非逼着朕在那两位千金里选一个当朕的正宫皇后。南弦,这事是你挑起的头儿,你不能不管吧。”
赵煦口中的魏太后就是已故康帝的生母。
当年赵煦的父皇世宗皇帝在位时,已册立了魏氏为继后,故而赵煦一登位,便理所应当地要奉嫡母魏氏为东宫太后,而自己的生母林氏只能为西宫太后。
魏氏当了一朝皇后,两朝太后,又善玩弄权术,在长安的根基不可谓不深,文武朝臣中几乎半数都是她的心腹。
这次赵煦要立后,最热门的两户,姜国公和镇远将军便都是魏太后的人。
文旌敛过冗长的衣袖,斟了两杯茶,让扶风递给赵煦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抿了一口,道:“咱们初来乍到,时局不明,总得想个法儿摸一摸各方各派的脉络,有什么比立后更直接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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