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胜甫放下笔:“诚明,你怎么又说路过?户部什么时候搬到顺天府的隔壁了?”
连诚明勉强一笑:“老师,我带了你喜欢喝的竹叶青。”把酒菜放在案上,“老师这么晚还不下衙吗?”就是听说他还在衙门,这才过来。
“有几个案子我捉摸不透,回去睡不着。”他往前管的是吏部,现在在顺天府,接触的多是民事。
连诚明暗叹一声,给二人斟酒:“也只有老师会这样深究。”
“诚明啊,身为官员,不管在哪个衙门都不能敷衍了事的。”
“老师说得对。”连诚明自不反驳。
雷胜甫其实也不觉得苦,他本来就以天下为己任:“其实齐训代替我任尚书,不算坏事,他好歹是翰林出身,学富五车,我听说是……”差点将谢峤举荐一事说出来,雷胜甫急忙顿住,因为他想到了姜悦娘。
姜悦娘马上要嫁给谢峤。
这都是什么事啊!
雷胜甫现在真的后悔,早知道他不该让连诚明把连清送入宫。
“诚明,你就没去劝劝悦娘吗?有时候,还是要服个软!”他说过,实在不行他会出面,结果就传出那两人定亲的消息,始料未及。
连诚明苦笑:“这是她的选择。”
这个门生的性子还是孤傲了些,雷胜甫放下酒盅:“那令千金呢?你也没去见见?”
连清……
自从她从宫中出来便住进了姜家,此后一次也没有出现。
想来,她在入宫之时就已经恼恨自己,所以根本不会信守诺言,不会去下毒。
连诚明把酒一口饮下:“别提她,我从小教她的道理一句都没听进去。”
“哎,诚明,你不能如此,”雷胜甫拍拍他胳膊,“诚明,也许还能挽回呢?”
“罢了,”他又喝下一杯酒,“罢了。”
天黑下来,雷胜甫没事,倒是连诚明烂醉如泥。
看他趴在桌上,雷胜甫赶紧吩咐连诚明的随从张守义:“快送回去,熬点醒酒汤给他喝。”
张守义上来搀扶。
连诚明靠在他身上,脚好像踩着棉花。
他们从顺天府走出去。
外面的风吹过来,连诚明眯着眼睛,仿佛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他喃喃道:“悦娘,不用给我泡醒酒茶,我睡一会儿就行了。”
张守义叹息。
明明老爷很惦记夫人,却偏偏不肯低头。
“老爷,是我。”他道。
是谁?不是悦娘吗,连诚明心想,哪回他回家,不是悦娘来迎接的?
“你是谁?”连诚明恼火,“滚开,把悦娘叫来。”
“老爷,小的怕是请不了……”
“悦娘……”连诚明一把推开他,往前面跌跌撞撞的走去,“悦娘。”
张守义急忙追上去:“老爷,你别急,小的这就带你去见夫人。”
他扶连诚明上马车。
“去姜家。”张守义吩咐车夫。
门房小厮看到张守义时,有些惊讶:“怎么是你?”
“劳烦告诉夫人……不,姜掌柜,我们老爷想见他。”张守义觉得他必须要这么做,省得主子把自己给活活憋死。
小厮迟疑。
“哎呀,求你去通报一声吧,事关人命,”张守义塞给他碎银,“麻烦了!”
小厮心想好歹也曾是夫妻,这张守义都急成这样了,便快步进去。
连清此时正在姜悦娘那里,手里拿着一双鞋子笑:“娘的手艺真好,王爷瞧见这鞋子必定会不舍得换下来!我猜,要连着穿七天。”
“你这孩子连王爷都敢取笑,”姜悦娘把鞋子抢回来,“当着他面可不能这么说。”
“我又不傻,”连清撒娇,“娘做完了给我也做一双,我要淡青色荷花面的。”
“好好好,”姜悦娘一口答应,又不忘教导,“你也该熟练下针线活了,以后嫁人也要做鞋子。”
“我还不想嫁,”连清经受过后世的教育,有点排斥这里的婚姻制度,“我得好好挑,精挑细选,这个人,包括他的家庭,全无缺点我才会嫁。”
姜悦娘的手一顿:“世上会有这般男子?”
就算她那么喜欢连诚明,也必须得承认还是有缺点的,比如他的母亲连老夫人,她很挑剔,还有连诚明本人也有些她不太喜欢的地方。
只是当初爱慕超越一切,全都能包容。
连清沉思:“应该还是有的吧。”如果没有,她就稍微降低下要求,她是个会变通的人啊,但是在原则性的问题上,比如纳妾她绝对不能接受。
“清儿,你只是还没遇上合意的,”姜悦娘是过来人,“到时便不会诸多挑剔。”
正说着,有丫环来禀告:“连大人求见。”
母女俩都愣住了。
连清惊讶,连诚明居然会求见?不可能吧,早点的时候都不求,现在母亲要嫁了,他这会才来?没毛病吧?
姜悦娘也很疑惑,但她站了起来。
凭着她对连诚明的了解,他肯定不会来求自己回头,他只能是为了别的事情,重要的事情。
连清好奇,跟在后面。
天色晚,秋意浓,夜风已有凉意。
路上两边的树叶发出沙沙之声,姜悦娘行到门口,并未见到连诚明,只有张守义。
“他人呢?”姜悦娘问。
张守义指指马车:“老爷一直在念叨你。”
在车里?
姜悦娘奇怪,撩开车帘往里看。
有一丝亮光透进来,连诚明恍惚中看到姜悦娘的脸,轻唤道:“悦娘。”
酒气浓重,姜悦娘很意外,他竟然把自己喝得那么醉!她坐进去:“连大人,你到底有何事?”不止喝醉,连姿势都如此懒散。
以前在马车里他都是坐得笔直的,哪里像现在瘫了似的。
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连诚明突然间心如刀绞,往前一倾将姜悦娘抱住:“悦娘,你为什么现在才出来,我喝醉了,你怎么不来扶我?你打发了什么人来,把我一个人留在车里。”
姜悦娘一头雾水。
“悦娘。”他把头埋入她脖颈。
姜悦娘这才像被烫着了一般,用力推连诚明:“你干什么?连诚明,你怎么醉成这样?”
是醉了吗?
还是在梦里?
连诚明不放手:“悦娘,我没醉,你扶我回去,帮我脱衣服,我想洗浴。”
姜悦娘觉得他不可理喻了,叫道:“守义,你快进来。”
张守义不动。
他能为连诚明做得只有这些。
倒是连清听到,急忙进入马车。
见到眼前这一幕,她惊呆了。
因为连诚明从来不在人前跟姜悦娘有这种亲密的举动,她的义父怕是疯了?连清去掰连诚明的手:“义父,你快放手,你跟娘已经和离了!”
这是骚扰!
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只是此时并不是那么甜,她叫他义父,再不是爹爹——再不是那个他手把手教她写字,教她知礼,教她弹琴的女儿。
他的眼前一片混沌,以前他从来都不怀疑自己,从来不怀疑他做过的每一个决定,但这次他真的错了吗?连诚明的手紧紧箍住姜悦娘的腰。
一滴泪忽然落入她脖颈,滚烫的吓人。
“悦娘,你能否不嫁?”他低声说。
连清的手松开了。
义父脆弱的声音好像尖利的刀锋在她心口扎了一下。
她是恨连诚明的无情,但不可否认,她这十几年是把连诚明当亲生父亲一样看待的。她敬佩他的为人,敬佩他的正直,喜欢他的才思敏捷,喜欢他教自己写字。
正因为如此,她当时才会答应连诚明入宫,但同时也明白了,在义父心里,自己的命并不是最为珍贵的。
可是现在……
骄傲的父亲落下了泪。
连清转过身,走下马车。
她知道母亲的心情可能跟自己是一样的。
有时候一个人未必是真的恨一个人,也许他们要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放下。
姜悦娘没有再挣扎,她任由连诚明抱着。
连诚明也没有再说话。
夜沉沉的覆盖下来,只有风在述说往事。
她此时的安静是对他最后的温柔。
因为一切都回不去了。
连诚明的酒劲也慢慢散去,他一点点清醒过来。
或许他从来也没有醉过,只是他的骄傲不让他清醒着去面对姜悦娘,去最后抱一抱她。
他松开手:“守义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把马车停在这里。”抚平衣袍,“劳烦你了。”
这才是她喜欢的连诚明,冷静自持,姜悦娘抬头看着他:“谈不上劳烦,连大人,往后请你保重。”
无论如何,在她心里,他始终是一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好,”连诚明凝视着她,“你也保重。”
姜悦娘下了车。
马车徐徐离开。
车厢里仿佛还留着她身上的香,比之以前稍许浓些,却很好闻,连诚明忽然想起,有一次他看到姜悦娘在熏衣服,他便不悦,让她不要学那些官夫人的做派。
后来姜悦娘再也没有熏过衣服……
连诚明闭起眼睛,难受的厉害。
但也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