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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想害我 [金推] (时久)


  公主,你才二十六岁,现在就老花也太早了吧!
  公主一字一字念道:“……暌违日久,拳念殊殷。自获鹿蒙灾,赞皇至灵寿诸郡县仍偶有余震……”
  我不禁插嘴问:“地震之后还会有余震?严不严重?”
  公主往后看了看, 说:“还好, 比获鹿郡那次轻一些, 房舍崩废, 人畜无损。”
  人没事就好。
  她接着念:“……秋冬寒燥,时疫不兴,又得子射出桂枝麻黄汤方为预——桂枝麻黄我知道,子射是个什么东西?”
  子射不是个东西,啊不对,子射是个人。
  我回道:“南市余巧堂的邓磬大夫,字子射,前阵子刚开堂坐诊就名噪洛阳。”
  公主埋怨道:“我又不认识他,突然提起此人,没头没尾莫名其妙,这信到底是不是写给我看的?”
  我怪怪坐着抿嘴不说话。
  公主继续往后看:“……真定民居屋舍盖以圆木为柱,方榫直梁,夯土填充成墙,遇震即梁斜屋毁。余授其斜撑复梁圆榫造法,附图见末……”
  她翻到最后一页,信纸上果然画了几幅图,不由大皱眉头:“这是什么玩意儿?”
  “给我看看。”我把那页图拿过来,只见上面画了方榫直梁与圆榫复梁两种梁柱框架的对比,接头处还有放大的细节图,十分清晰。从图上看,复梁的工艺确实要复杂一些,但柱撑纤细,用料可能反而更节省,不需要太粗太重的木材。
  公主摇头叹气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虞相看着像个闻情识意的妙人儿,写起信来却这般无聊。他说自己寡情冷性不识男女之趣,诚不我欺,对自己倒是认识得很清楚!非我佳偶非我佳偶,幸好我悬崖勒马没有嫁他!”
  “哪有,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人真聪明呀,为什么没有早点推而广之呢?”我举起那张图纸,“公主你看……”
  “我不看!”公主把脸一撇,“你们两个倒是臭味相投,这张图就送给你吧。”
  别说虞重锐画了这么详细的图纸,他就算只给我寄张白纸上面画个圈,我也会觉得那是天上明月、团圆美满,有意思极了。
  我依依不舍地把信纸折起来还给公主:“虞相写给公主的信,还是公主收着吧,我已经看过记住了。”
  图上有注字,如果被人知道我收藏了留有虞重锐笔迹的图纸,就解释不清了。
  公主讶道:“才看了这几眼,你就记住了?”
  “对啊,画得简单清楚,一看就明白了呀。”我指了指头上的屋顶,“其实我们天天都看见的,就像这顶上的榫卯……”
  “打住打住,”公主止住我道,“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对造房子没有兴趣。”
  说到造房子,将作监最近在宫里大兴土木修缮,兴许我可以去观摩一下。
  信里说了地震防疫和屋梁结构几件事就结尾了,末了还有几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顺颂冬绥”之类的套话,公主显然十分失望。
  公主问我:“要不要给虞相回信?”
  “按理是应该要回一封……”
  “他写的这些事,叫我怎么回?我十二岁就出嫁到北地蛮荒,字也写得不好,可别让他笑话我。”公主道,“瑶瑶,你帮我写一封回信吧。”
  “我?”我支吾道,“公主给虞相回信,我来代笔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看好得很,这信就该你来写。”公主二话不说,命女使取来纸笔铺在案上,要我马上就写。
  我坐到案后,提笔润墨,问公主:“是称呼‘虞公’,还是宰相之名?”
  “什么‘虞公’,你都把人叫老了!”公主嫌弃道,“当然是叫‘虞郎’,哦不,‘锐郎’。”
  我被她说得脸上发热,犹豫再三下不去手。公主和虞重锐也算有私交了,不如直接称呼表字,不亲不远,正自合宜。
  “信里要回他些什么?”
  “这还用我告诉你?问问他:冷不冷呀,累不累呀,想不想我呀,什么时候回来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这都三十几年没见啦!总之你心里想什么,你就写出来呗!”公主道,“总不能去问太医要几个治流疾的方子,找将作监要屋顶卯榫的图样还给他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要我写亲密的话语,我确实有一肚子的话想跟虞重锐说,但假如他没认出我的笔迹,当真以为这是公主写的呢?或者他认出来了,知道是我写的,那我……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他呀!
  我模仿公主的口吻,端端正正回了一封信,除了问候安康、叮嘱珍重,把甘露殿大梁崩裂的事也说了。沅州潮热多雨,那边的屋梁造法拿到真定来未必适应当地水土气候。
  写完呈给公主,她看了“啧啧”摇头,提笔在空白处又加了几句:“纸短情长,不胜依依。祈愿早归,面诉相思!”
  这加得也太刻意了,字迹都不一样……
  公主把信收起来,看着我嗔道:“小姑娘家,脸皮子太薄!照你这样,几时才能擒得如意郎君?”
  公主是不知道我干过的那些没皮没脸的事,不还是没擒到吗……
  洛阳到真定,寻常信件一来一回需十余日。过了半月,虞重锐又有回信来,公主再把我召到昭阳宫去,叫我读信回书。
  如此鸿雁尺素往来,我在宫中的日子仿佛也有了祈盼和新意。他用纸笔带我去看太行山的峻岭高峰,井陉的曲折险阻,河东河北的一望无际,告诉我洛阳没有的山川风貌、民生百态。
  漫长的等待间隔中,无事我便会仰头观察宫殿的廊檐屋顶。宫城建于前朝初期,多次修缮扩建,不同时期、不同的工匠各有其特色,看得多了,光凭外观我就能猜出这座殿宇、那段廊庑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我也会去旁观将作监施工。如今负责内作的司丞是从百工署升上来的,专管采伐,说起木材头头是道。他告诉我甘露殿大梁用的是黔州出产的千年楠木,树干通直,纹理细密,不宣不燥,用上几百年也不会腐坏。上回大梁崩裂,实属意外,这新梁他特地选的已经运到洛阳陈放风干了十多年的陈木,表面涂桕籽油,反复多次渗入木材肌理,绝不会再坏了。
  我问他楠木贵重,产地路远,寻常百姓家用不起怎么办。他说黄松木、榉木、杉木等皆可替代,还一一列举了每种木材的产地、优缺点、处理方法、适用场合等等。
  我把这些都附在信中寄给虞重锐,他回信说身边也有当地的能工巧匠辅助,但不如此人知识广博。他们找了太行山最常见的杉木,用将作丞的方法处理,能获得堪比榉木的硬度,同时又轻巧抗震、耐腐耐虫、造价低廉,准备推广使用。
  倘若我此时还在家里,即便祖父反对、不认我这个孙女,我也早就飞奔到他身边去了。但是如今,我只能束足于这宫墙之内,借公主的手和他互传只言片语。
  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出去,渴望自由自在、遨游天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今年的天气似乎格外极端,冬季也比往年来得早、寒意更酷烈。腊月连下了三场大雪,听说城里好多旧屋子都压塌了,甘露殿的修缮也只能暂停延后。
  真定府比洛阳更冷,虞重锐来信说尚有数千灾民无家可归,他得多延半月才能回来,赶不上新年了。
  他不回来,新年在我眼里似乎也失去了欢喜团圆的意义。
  年底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意外变故。
  腊月天寒,陛下久居宣政殿中,觉得烦躁憋闷,执意要出去透气。到了殿外骤然遇冷,陛下突发眩晕,门口石阶又滑,不慎摔了一跤,短暂昏迷了两刻钟,醒来后左手和右腿发麻。太医诊断说是小中风,龙体无碍,麻痹症状施针数日亦可缓解。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是那两刻钟里,三位皇子、公主、妃嫔皆跪于龙榻前,信王和群臣闻讯匆匆赶往宫中,唯恐宣政殿传出一点动静,朝中即刻风云变色。
  陛下一向自诩年富力强、春秋正盛,忌讳别人提起本朝皇帝四十大限的传言。但是经过这次变故,他也开始害怕了。那短短两刻钟,不仅掐断了他头颈中的某几根经脉,也抽走了他身上原本蓬勃的生气。
  陛下额前长出了白发,伺候的宫人不敢提醒,被年少天真、恃宠生骄的妃嫔发现,玩笑着要去拔,陛下直接把她的手腕折断了。
  陛下手足未康复的那段日子里,宣政殿每天都有人受罚,甚至殒命。太医要他多走动复健,陛下拄着拐杖在殿前广场上来回踱步,那模样远远看去,十足像一位不良于行的老人了。
  好在太医妙手回春,针灸推拿了半个多月,到新年时陛下已康复如初,行动无碍。只是和去年相比,他明显衰老了许多。
  去岁灾沴频发,民生多艰,宫中也噩讯多于喜事。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陛下特命府库出资,兴灯庆、停宵禁,自己则携皇子公主等登上端门城楼,与民同乐,同时也向天下人证明自己身骨健朗、春秋鼎盛,洗清天子龙体不豫的传言。
  城楼拥挤,我站在后排,看到陛下转头问梁禄:“待会儿的上元佳宴,虞相赶得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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