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那屋梁只是开裂,并未全断,只有一位吏部官员被瓦片砸破了头,另一人跑得太急摔倒被后面的人踩伤了手,其余人等皆无碍。
陛下眼见危机突发时群臣狼奔豕突,竟没有多少人先想着护驾,气得七窍生烟,又左迁罢免了一批跑得最欢的臣工。尤其是将作监,维护修缮宫室不力,甘露殿竟能出这种纰漏,负责内作的一监二丞统统被革职。
甘露殿一时半会儿是不能用了,将作监搭了架子把大殿围起来,屋顶掀开更换大梁,陛下责成一定要在年底之前修好。
这件事传开去,又有了新的说法——皇城宫室都是前朝所建,用了几百年了,为什么别的大殿房梁不坏,唯独甘露殿坏了?甘露殿是什么地方?紫宸之配殿,皇极之副,却独得陛下偏爱,紫宸殿御极视朝后,实际大多政务都在甘露殿商议处理。暗暗影射紫宸即先帝、奉天皇帝一脉正统,安然无恙;甘露即今上陛下,旁支副手,代摄江山,时限已到,该退居还政了。
所谓的吉凶征兆、谶语纬书,只要想编造附会,总是能找得出名头理由来。
陛下虽然生气,但也拿这些流言没办法,只能继续暗查。因为代奉天皇帝暂理社稷、将来要把江山还给兄长的嫡子,这话是他自己说的。
倘若世上真有后悔药,陛下恐怕最想回到十几年前把自己的嘴给堵上吧。
千秋节后再过五天,就是德太妃的寿辰。
虽然陛下说了再短也不会短太妃的供养,但是他自己的寿礼都拿去赈灾了,德太妃怎好大操大办?太妃今年五十一,前年刚做过五十大寿,今年就让小辈们到寿康宫给她磕个头算了。
信王和岚月新婚刚一个月,都入宫来向太妃请安。我不想凑热闹,也为避嫌,就只备了贺礼,让女官替我送去。
不料女官回来却捎了德太妃的话,问我:“家中妹妹难得入宫,县主都不来见一面吗?”想来是陛下已经走了。
我到姑姑灵前告祭,除去孝仪,换了一身稍显喜气的衣裳,免得又惹德太妃不快,说我寻她晦气。
我到寿康宫时,陛下果然不在,各宫来拜寿的妃嫔、太妃娘家亲戚命妇等人还未散去。
因为永王之乱,先帝的子息大半折殒,后分封各地;陛下如今只有三名皇子、两名公主,后宫嫔妃也不多,这皇宫里的人丁还不如我们家一大家子兴旺。
如果我家的女儿都活着,只怕会更热闹吧。
然而作为家中仅剩的两个幸存者,岚月见我的第一眼,竟是用一支冷箭招呼我。
她已经是王妃了,身份比我高贵,出身也不再是秘密,为何还对我有如此敌意?
今日她穿了一件红底彩线织绣而成的百子衣,颜色喜庆,兆头又好,但她的脸色却是苍白的,发上珠翠沉重,衬得她两颊清削、下巴尖尖,似乎比在家时更瘦弱了。
我上去向德太妃行礼祝词,她就站在太妃身边,冷着脸一言不发。
还是德太妃提醒她:“长幼有序,不跟你姐姐打个招呼吗?”
岚月心道:「我是王妃,她只是个县主,凭什么要我向她低头?」但碍于太妃开了口,微微屈了屈膝盖,口中说:“姐姐万安。”
我对她回礼:“王妃万安。”
德太妃则心里想:「还没当上皇后呢,倒先摆起架子来了!不想着怎么好好服侍襄助夫君,一嫁过来就跟家里的婢妾争宠耍威风,乱动王府里的人,这点眼界肚量,将来如何母仪天下?」
看来太妃不是很喜欢这位自己选的孙媳妇。
旁边还有不明所以的妃嫔隔岸观火:「先想娶姐姐没娶成,又娶了妹妹,往后姐妹俩还要成妯娌,可有得精彩热闹了!」
三皇子也来了,扎在人堆里朝我挤眉弄眼,等我向太妃见完礼退到一旁,就凑到我身边来小声说:“我一早就到了,本已打算回去,听说你要来,特地在这儿等你的!”
他背着手挺胸抬头,摆出一副自以为替我撑场子的架势,目不斜视,抿着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成亲那天新娘子挡着脸,又离得远,都没看清。刚刚我凑到跟前看了,你妹妹没你好看,信王亏大发了!”又在心中小老鼠似的吱吱偷笑:「被我捡个大便宜!」
我从眼角向下斜睨他:“殿下还有功课没做完吧,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去国子监见太傅?”
他垮下脸说:“我吃完太妃的点心就去。”
这次太妃寿辰不设宴,到晌午时分,尚食进献寿面、寿桃、汤元等面点,以竹匾盛之,饰以万年青、松柏叶,寓意寿永常青。
别人吃的都是寻常细面,只有太妃那碗是长寿面,一根到底,长五尺一寸。吃到一半太妃就连连摇头,把面条咬断说:“不行不行,吃不下了。”
妃子们说这长寿面是不能咬断的,德太妃叹气道:“先帝驾崩那年我才刚三十岁,比你们有些人还小呢。先帝和皇后姐姐一走,把我的命也带走了,后半生就是会喘气的行尸走肉罢了。要不是有云期,我早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信王跪在德太妃面前,众人纷纷劝说太妃福寿绵延,往后享福的日子还长呢,千万别说晦气的话。劝了半晌,德太妃才又把剩下的半根寿面吃完了。
今年我过生辰时,凤鸢也给我做了长寿面,她的手艺比御厨好多了,那碗面的滋味我到现在还记得。
也或许是因为……当时坐在我面前看我吃面的人不同。
不知虞重锐在真定府如何了,有没有把邓子射一起带去?震灾之后,最怕瘟疫时症流行,若有邓子射在旁,我……我能稍稍放心一些。
我甚至希望他把凤鸢也带在身边。凤鸢麻利能干,什么都会,在外面也能把他照顾得好一点。
吃完寿面点心,德太妃便说自己乏了,嫔妃命妇们纷纷告辞。太妃说:“信王妃难得进宫来,县主留下陪你妹妹说说话吧。”
她专程把我叫过来,定然是信王的意思,肯定不会就这么让我走了。
等人都走光了,只剩我、信王和岚月,德太妃果然又说:“人一多就闹得我头疼。岚月,你扶我回卧房去休息吧。”
岚月当然不愿意:「他们俩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私会,连太妃都帮忙撮合,把我这个王妃置于何地?」口中推辞道:“太妃不是说让姐姐陪我说话吗?我初来乍到,宫里很多事情都不懂,正想向姐姐讨教呢。”
德太妃见她不识趣,把脸一拉斥道:“你有什么不懂的,我来教你!你跟我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见太妃动了气,岚月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遵命。”
她扶太妃走出花厅,出门前回过身,不忘对我飞来一记怨愤的眼刀。
岚月似乎……误会我跟信王的关系了。
第82章
我对信王说:“宫中人多眼杂,殿下实不该此时冒险与我见面。”
上回婚宴他还说我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行, 现在又不怕连累我了吗?
信王道:“我实在没有办法, 找不到机会与瑶妹妹见面,偏生最近又情势迫人, 我也是陷入死胡同了, 走投无路才来向瑶妹妹求救。外面有太妃看着, 我们尽快说完便是。”
我问他:“殿下有何为难事,我能帮得上忙的?”
“上回瑶妹妹画给我的那张图, 我已经反复琢磨研究,能用的都用上了, 但是这朝堂,毕竟还是陛下的朝堂。”
我不解:“我能做的仅限于此,人心向背非我能左右, 这些只能靠殿下自己在外周旋连横。”
信王道:“这些确实是本王分内之事,不过这情势因时而动,变化莫测,最近两个多月里更是变动频仍,所以我还需要瑶妹妹相助,随时为我出谋划策,调整战略才行啊。”
“殿下是希望我再多给些内幕消息么?”我明白了, “前几天甘露殿崩毁时, 倒是又瞧出些许端倪, 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
“契机说不定就藏在这些细枝末节里。”信王起身取来笔墨, “小王洗耳恭听。”
我提笔蘸墨,下笔之前停住问他:“将来殿下若身登大宝,国政机要更是错综复杂、瞬息万变,难道也要我一直辅助吗?”
“如今我屈居人下、势单力孤,不得不仰赖瑶妹妹相助;倘若将来真能一飞冲天,则天下俊士豪杰尽为我所有,岂会以社稷负累一女子?”信王微笑道,“瑶妹妹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会做到。身为人主,说过的话若都能反悔不算数,如何收得住下属的忠心呢?”
“殿下可愿起誓?”
“若本王违背诺言,”信王忽然轻蔑地一笑,“那就罚我寿数子息皆不如今上陛下,徒劳空忙皆为人作嫁。”
陛下言而无信还倒打一耙,才致使信王这些年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哪怕他坦坦荡荡地说朕就是改主意了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储君,信王起码还可以做个安稳王爷,不用时时担心自己脑袋搬家。
我落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把那日他们出乎意料的表现和心事一一告诉信王。
“原来骠骑将军虽与太师不睦,对陛下却是忠心耿耿以命相护。原本我已无处下手,正犹豫要不要去拜谒他,幸好瑶妹妹及时告知。否则他去作证告诉陛下,或者当场拿了我,我就成了自掘坟墓了。”信王把手按在纸上,倾身对我说,“瑶妹妹又救了我一命,这份恩情,来日定当厚赠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