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菜与待人简直如出一辙。
陛下在前殿与群臣酒过三巡,驾幸武英殿,淑妃忙不迭地把岚月有喜之事告诉了他。陛下听完龙颜大悦,对岚月道:“这是先帝的第一个重孙,长兄一脉终于后继有人,了却了朕的一桩经年夙愿。信王妃,你有功于社稷呀。”
岚月满面春风,跪下谢恩道:“为皇家开枝散叶是妾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她大概不知道,陛下所谓的“有功于社稷”,和她想的并不是一回事。
陛下又说:“信王也是初为人父,府中没有长辈,恐怕照顾不周。即日起信王妃就留在宫中,赐居芳仪殿,由淑妃亲自照管,直至平安诞下皇孙。对了,把你母亲也一并接近宫来,这种时候,还是娘家人最贴心细致。”
芳仪殿是原东宫太子妃的居处,信王就是在此处出生。陛下一直未立太子,芳仪殿也曾住过几位公主,如今空余闲置。
岚月喜出望外,连声谢恩,起身时膝盖不慎滑了一下。淑妃连忙过去亲自相扶,说:“没摔着吧?”
岚月扶着膝盖摇了摇头。
“既然有了身子,就别再饮酒了。”淑妃嘱咐道,又转向陛下,“陛下容臣妾暂且告退,送信王妃去芳仪殿安置。”
陛下点点头,准许她们先行退下。
岚月辞谢道:“提前离席本已失仪,怎敢再劳淑妃亲自相送?宴席还需淑妃主持,妾由女官陪同即可。”
淑妃往左右一看,转向我道:“请县主代我送你妹妹前往芳仪殿吧。”
我起身应喏,淑妃又派了两名女官先行去布置安排,两名女使随后侍奉。我走到岚月身边,刚伸出手,她大喇喇地将手搭在我胳膊上。
我怕她有闪失,没有缩回来,任她搭着。
岚月从眼角瞥了我一眼:「居然不生气?」
我哪有功夫跟她生气,就算生气也不是气这个。
我没有反应,不知哪里又惹她不快了,她自己反倒生起气来,又在心里编排演练我的各种凄惨死法。
身后跟着两名淑妃的女使,有些话我不便开口,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气氛有些怪异。
到了芳仪殿前,岚月看着这昔日太子妃的寝宫,心情似乎又舒畅了起来:「算了,不跟外头的野蜂浪蝶一般计较。我是元配正妻,只要再生下嫡子,谁还能撼动我的地位?将来殿下继承大统,三宫六院粉黛成群,总有貌美的、多才的、讨他喜欢的,我还要一个一个地去吃醋吗?吃不过来。」
岚月从小养在深闺,闭门不出,教导她的只有三婶。她眼里的世界,和信王眼里的,不是同一个世界。
芳仪殿虽无人居住,日常仍打理得一尘不染,淑妃派来的尚宫女官已带着一队宫女內侍,将一应器具用什布置起来。我把岚月送到地方交给尚宫,也没什么可多留的,告辞回返。
走出芳仪殿院门,就看到夹道那头信王匆匆而来。一名內侍太监引他到宫门处,对他作揖恭贺。信王满脸笑容,还打赏了那名內侍一些银钱,但是等他转身一走,信王顿时变了一副脸色,阴沉似雷雨将至。
我很少看到信王控制不住情绪,心中瞬间转过无数血腥残暴、铤而走险不顾后果的念头,譬如现在进去一把掐死岚月,或者掉头去找右骁卫将军,策反他杀进文华殿,血洗宫宴。
他转头看到我,止住这些发泄意气的想法,向我走过来。
我从他身边错身经过,他伸手拦住了我:“瑶妹妹,我……”
夹道平直空阔,但凡有人经过都会看到我们,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我对他说:“看殿下的模样,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要做爹了吧?”
他低头看着我,面色沉郁:“你生气了?”
“这种时候,殿下就别管我生不生气了,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办吧。如此性命交关之事,殿下竟然……原本拖一拖还可以从长计议慢慢筹谋,两三年总能拖得,现在就只剩几个月了。几个月能办成什么……”
我确实很生气,但事已至此,生气又有什么用?我还生陛下的气呢,他会因此放过我、忏悔自己犯下的过失吗?
我按捺住心头浮躁,对信王说:“殿下既然娶了岚月,往后你们夫妇俩就是一体,同进同退,为什么不把自己的为难之处告诉她呢?她……定能体谅殿下屈居人下、如履薄冰的艰险,匡扶协助殿下,不至于闹出今天这种纰漏。”
岚月和信王一样,自幼因为出身而担性命之虞,压抑心性、忍辱偷生,境遇相似,更应该同病相怜才对。
“陛下打算等我留下子嗣后就杀了我,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有人流露出知晓防御的迹象,他就会怀疑你。”信王低头望着我道,“太妃也是岚月去向她哭诉,她追着我逼问我才说的,旁人我更信不过。”
我被他盯得一时语塞:“那……殿下不是说自有分寸,怎么又……”
“她趁我……”信王似乎想解释,我把脸转向一边,他止住了没有说下去,“罢了,终究是我自己犯下的过错,我来处置。”
他望向芳仪殿的宫墙,目光中的冷意看得我心惊。
“殿下是想……”我连忙劝止道,“万万不可。陛下让岚月进宫养胎,命淑妃及三婶照看,就是明摆着防殿下来这一手。殿下不但不能动手,还得悉心呵护照料,若他们母子有任何闪失,陛下都会把账算在殿下头上。”
去年陛下身骨健朗,还会顾念和奉天皇帝的兄弟之情,想着为兄长留一脉后嗣,但是年底他经历了那次摔倒昏厥的意外之后,这句陛下自己在心里想想的承诺,可就未必做得准了。
陛下对信王的仁慈,前提是他自己高高在上、稳若磐石。倘若他觉得受到了威胁,那就另当别论。
对我也是如此。
“这里是我母亲生我的地方,”信王仰起头望着墙内露出一角的芳仪殿屋檐,“我不是陛下,不会对自己的骨肉手足下手。”
这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我逐渐被这座噬人的宫城同化了吗?方才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信王会趁这个孩子还小、尚未出生时杀了他,那么我们这些大人就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我家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吧?牺牲掉刚出生的女儿,来换取全家人的运势利益,理直气壮,毫不愧疚。
我一直认为信王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但是此时此刻,我竟也会在他面前觉得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我终究也会变成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
“还有半年时间,”信王转回来道,“如果半年内不能成事,恕在下无能,无法帮瑶妹妹实现心愿了。瑶妹妹但与我撇清干系,另谋出路吧。”
第86章
过完正月, 岚月的肚子就渐渐显怀了。三婶得了陛下钦点,奉旨入宫来照顾她。
这是三婶第一次进宫, 岚月嫁给信王那次,她也只在王府观礼。她不知从哪里听来, 或者自己凭空想象的,觉得皇宫里尔虞我诈、危机重重,人人都想害她女儿和外孙。尤其是我, 她刚进宫那天,我秉着她是长辈, 在家时照料我生活起居多年,理应去拜会打个招呼,她却如临大敌似的处处提防着我, 连岚月的面都没让我见。
她的心思我自然都看得到。从小我是家里的众星捧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而岚月是寄人篱下凄苦可怜的小表妹,我肯定看不起她们母女;现在地位倒转, 岚月一飞冲天成了王妃, 入住东宫, 而我却只能整天穿着麻衣孝服吃斋念经,错过了信王这个金龟婿, 为了荣华富贵宁可嫁给十一岁小毛孩,我心里定然气炸了;岚月母凭子贵,将来更加贵不可言, 我表面上对她们亲热有礼, 实际不知嫉妒眼红成什么样, 她一定会护好女儿,绝不让我有机可趁加害岚月,把她从天上再拽回泥潭里。
扪心自问,如果我不是从小有姑姑呵护宠爱,而是像三婶岚月一样夹缝求生,我现在大约也是这般战战兢兢,看谁都留三分心眼;莫说打小艰难求存,我刚被“墨金”寄生的那段时日,骤然看到身边人的恶意私念,不也几近崩溃,觉得全世界都是恶人,都想害我?
幸而我有姑姑,幸而那时,我遇到了虞重锐。
虽然虞重锐回了洛阳,我们俩的联络却变少了,不能再写书信传递消息,上元一别后更是一个多月都未能见面。我最常看见他的机会,竟是从别人脑海里读取与他相关的画面景象。
而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从他的政敌那里知道,自从去了真定府赈灾救急,他在京畿道试推行的新法、兴建的几处工程便都因为阻力太大、下面的人难以推进而停滞了。去夏多雨洪涝,仿佛把今年的雨都下光了,开春后直到惊蛰时节,洛阳周边一滴雨都没下过。虞重锐主持的黄河河工,除了加固堤岸防洪,还有上游建水坝、下游开渠引水灌溉等计划,但因为去年河工上出了事,全都停了。今春干旱无雨,他又上表请求重启河工,趁枯水期清挖淤泥降低河床,引黄河水入渠,不但可肥沃两岸土地,亦降低来年再发洪水、决堤泛滥之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