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我,昏昧的目光变得凌厉,心中大骂:「贱人,你还有脸来见朕!你跟信王那小狼崽子串通一气,篡夺朕的江山!朕要把你们统统杀了,凌迟,车裂,挫骨扬灰!」
哪怕是他心里想的念头,也是断断续续难成句的,这段话他用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旁边公主询问罗才人今日起居事宜都问完了,他才勉强在心里想毕。
罗才人道:“妾都是按照长公主的嘱咐,不知哪里做得不对惹陛下不快,又无法询问得知。”
公主说:“我来试试吧。”
宫人重新端来一碗温热的粥羹,公主取了一只平素吃酥酪甜点的小银勺,舀起一小勺粥,再用手扶着陛下的下巴协助他张开嘴,小心地把粥喂进去。
但是第二勺他又不肯吃了,任凭公主如何劝哄也不张嘴,公主又不好强行灌喂。
我看到他心中怒骂:「朕才病了几天,一个个就敢怠慢僭越,连厨子都懈怠敷衍,煮个肉粥盐都不放!等朕好了,全都治你们的罪!」
我对公主说:“是不是陛下嫌汤粥寡淡,不合口味?”
罗才人道:“这粥是御厨以鸡汤为底,加了禽蛋、肉糜、鲍翅、人参等等,十二个时辰文火不断,将米粒都熬化成流质,才能给陛下进食。用之前妾也尝过了,鲜香味美,没有问题呀!”她又在心中抱怨:「山珍海味美馔佳肴,御厨是做得出来,陛下能吃得进去吗?」
公主想了想说:“病人沉疴日久,舌上味觉也会渐渐退化。以前我照顾老可汗,他到后来就是越吃越咸。”
她举起两只手,一字一顿对陛下说:“皇帝哥哥,是不是粥太淡了?是,你就看我的左手;不是,就看右手。”
过了片刻,陛下缓缓转动眼珠,看向公主左手。
公主果真聪慧,居然想到这个办法与陛下交流。既然有这法子,陛下想传位给三皇子还是信王,也一样可以问得出来。
但是没有人来问过他。从他失去左右朝政的能力那刻起,他的意见就不再重要了。
公主命宫人取来一碟细盐,往粥里加了半勺,再去喂给陛下,这回他吃了三口;又加了半勺,他才不再抗拒。
罗才人试着尝了一口加盐的粥,没咽下去吐在锦帕里,掩着嘴说:“梁溪县主倒是懂陛下的心意。”
陛下除了眼珠子还能动,其他地方几乎都不听使唤,舌根僵直无法言语,所以他的味觉也渐渐失灵了。
说来讽刺,如今竟只有我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他瞪着我怒吼:「你是专程来看朕如何凄惨落魄的吗?滚!别让朕再看见你!」
从前我憎恶他,一心想反抗摆脱他,甚至想过要和他同归于尽。他想控制我、控制朝臣、控制天下人,现在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看着他躺在病榻上动弹不得的模样,我对他的憎恨似乎都没有了。
我憎恨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为帝王,高高在上,手中对我生杀予夺的权力。
如今那权力被抽走了,他就成了一个身不由己、口不能言、靠别人喂食苟延残喘的寻常人。站得越高的人失去了支撑,跌得也越惨重。
我甚至觉得心底有一丝丝愧疚。如果姑姑知道陛下变成这个样子,会不会怪我没有救他?公主一向待我赤诚,回护良多,如果她知道是因为我见死不救,她的哥哥才变成这样的,还会像以前一样看我吗?
但如果当时我救了他,陛下若还能开口说话,很多人就要人头落地了。
世上并无那么多如果可以假设,更无法回头重做选择。
公主一小勺一小勺地喂陛下喝粥,这碗粥喝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喝到一半粥都凉了,公主又命宫人重新盛了半碗热的过来。
喂完出来到外间,罗才人小声说:“长公主好耐心。”
“回纥老可汗瘫痪了五年,一直是我在病榻前端茶送药侍奉左右,可汗过世后我拒不改嫁其子,他的臣民们才没有话说。”公主对她道,“这段时间尽心伺候,让人看到你对陛下的忠贞爱护,不会吃亏的。”
罗才人低下头:“是,谢长公主提点。”
离开清宁宫,我问公主:“我在洛阳只知道老可汗去年过世,原来之前五年,公主都在照顾他?”
久病床前无孝子,尤其还是照顾一个瘫痪的病人,其苦累艰难可想而知。罗才人只轮着看护了陛下一个月,就已经懈怠生怨,何况独自支撑五年?公主那时比罗才人还年轻,她在回纥过得实在太苦了。
“也是中风,年纪大了,一跤摔下去就再也起不来。”公主轻轻一笑,“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陛下的运气比他还好些。”
我正疑惑,又听她淡声道:“——不用受那么久的苦。”
我的仇怨似乎是得报了,但我并不觉得高兴。在这座皇城里,没有谁是永恒的赢家,当下的光鲜显赫,或许是用过去长久的隐忍苟且换来的,将来也或许要面对更惨淡孤苦的落幕。
每个人都是罪魁祸首,又身不由己深陷其中。
我不喜欢这里,我要出去。
今天并不是我跟蓁娘约定见面的日子,但是我送公主回昭阳宫后,径直往西出了春明门。
聂蒀租赁的那个小院子,和虞重锐家有点像,前后三进,人不多,主人家两位,七八个仆婢。蓁娘把它打理得很好,窗明几净,绿树成荫。
至今我最怀念的,依然是住在虞重锐家、躺在摇椅上望着窗外四方天空的那段日子。
我赶到聂蒀家,碰见蓁娘正要出门。聂蒀担心她一个人不安全,出去万一再遇到我家的人又是麻烦,平素很少让蓁娘独自外出。我看她头上戴着幂离遮面,身边也没带奴仆,东张西望行迹慌张,不禁扬声问:“蓁娘,你要去哪儿?”
蓁娘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我才放下心,拉我到路边说:“瑶瑶,正好你来了,我、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问她:“怎么了?”
“昨日我去南市买布,恰巧撞见……撞见那包氏了。”
“然后呢?”
“她独身一个人,我一时激愤,怕以后再难遇到这样的机会,就……命家仆蒙上面扮作贼人,把她绑了。”
“你把她绑了?!”我脱口道,连忙压低声音,“绑在何处,现在如何,聂中丞知道吗?”
“南市东边永泰坊的一处废屋里,两个家仆还在那边看着。我本只想恐吓她一下,逼她说出宁宁的下落,但这包氏狡猾得很,蒙着头竟还被她猜出我身份,咬死不肯说……都怪我太没用了!”蓁娘跺足道,“昨夜兄长突遇急事,滞留府衙未归,现在还不知道。我绑她有七八个时辰了,又不是真的贼人,问不出来也只能把她放了,不然孔六或者国公府若找不着人去报案,我怕把事情闹大……”
“你怎么……”
现在不是指责埋怨蓁娘的时候。就算去把包氏放了,这对夫妇知道蓁娘兄妹在查他们,回去告诉贺王氏和叔公,自己再远走高飞,这条线索就全断了。
我想了想,对她说:“带我去见包氏。”
第96章
我们赶到永泰坊废屋时, 两名聂氏家仆刚把包氏制服。她假装突发急病倒地抽搐,趁家仆凑近查看时突然袭击挣扎想要逃跑。那两人也算机敏, 没有让她得逞。
我把幂离摘下拿在手里, 对家仆说:“把她头上那麻袋取下来。”
蓁娘按住我的手臂意图阻拦, 我拍拍她的手说:“放心吧。”
包氏头上套着麻袋, 她看不见我, 我也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家仆将麻袋取下,包氏看到我不免吃了一惊,心道:「上月死鬼说大小姐好像盯上他了想跑, 我还骂他怂包软蛋, 原来他没说谎?这小娘们不帮自己家, 居然去帮外人?」
我问家仆:“绳子都绑结实了吗?不会再挣脱了吧?”
家仆道:“绝对不会了,就算是八尺壮汉也逃不了。”
我吩咐他俩:“你们到外面去看着,替我把风。”又对蓁娘说:“你也先出去吧, 这妇人提防你, 有些话恐怕不肯说,让我来问她。”
蓁娘虽疑惑,但还是依我说的出去了,叮嘱我道:“你一个人小心啊。”
“我还是国公府的主人,她敢对我无礼?”我安抚蓁娘,“我自有办法对付她。她若反抗,我会叫你们进来的。”
我把他们都劝出去了, 走到包氏面前, 离她四五尺远, 说:“现在你知道究竟是谁抓你的了。我只需对外说你以下犯上欺辱主人,就算他们把你打死,我也不用负任何责任。所以你最好老实一点,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免受皮肉之苦,明白吗?”
包氏嘴里堵着布条,心说:「小娘们好狠毒的心肠!一家子男男女女没一个好东西,杀婴洗女也不奇怪!当年你奶奶怎么没把你也弄死?」
这话的意思是,宁宁确实死于贺王氏之手。我接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盯上你们夫妇吗?因为我把贺王氏召进宫里盘问,我可是有皇帝皇子撑腰的,她怎么敢跟我作对呢?就把你们夫妇咬出来顶罪,说是你们俩把孩子盗走略卖,不慎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