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上下打量,见她头顶不过到自己脖子,景珏低低笑着,说:“萝卜是萝卜,不过是矮矮胖胖的白萝卜。”
她停下脚步,定在原处。
一双圆而有神的猫瞳将他锁定。
景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忽然又觉得这样有失尊严,平顺了下呼吸,正义凛然地说:“不管是什么萝卜,都是漂漂亮亮的美丽萝卜。”
徐碧琛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之后头也不回地往披花宫走。
他琢磨了半天那眼神的深意,虽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至少明白了件事儿:自己又落了个把柄在她手里。
每次他一做错事,小娘子就会幽幽盯着他,不怒不骂,直让他忐忑不安、毛骨悚然。他是皇帝,没人敢不听他的,可每到这个时候就忍不住先服软,再然后,她必定借题发挥,勒索自己做什么为难的事情。
当然了,这次也不例外。
这晚,跟在琛妃屁股后头回了披花宫的皇帝大人,好说歹说磨了半天,那娇滴滴的少女还是愁眉苦脸,忧伤地说着:“您别同妾说话了,妾只是个矮萝卜。”
景珏木着脸:“你看上国库什么东西,随便拿。”
徐碧琛油盐不进,神色哀伤:“不用了,拿多少珍宝,妾也只是个矮萝卜。”
“你不是讨厌珍妃?朕到她面前去把你夸一遍,从头到尾地夸一遍。”
“就算妾赢了天下人又如何,还不是个矮萝卜。”
“原谅朕的胡言乱语,我们出去看灯会。”
“成交!”
前一刻还是‘薄雾浓云愁永昼’的无尽哀伤,在他声音出来的瞬间,立刻变成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欢喜模样。
她飞快地冲到床边,不知从哪儿取出一套便服,冲他晃晃,喜上眉梢:“妾都准备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景珏微笑:“你下套的功夫越发娴熟了。”
坑起人来眼睛都不带眨下的。
徐碧琛一边解开衣带褪去罗衫,一边换上准备好的衣服。
“一回生二回熟,您都在进步,总不能只有妾身原地打转吧?”她笑得温婉,意有所指。
狗皇帝自己脸皮都变得这么厚,还敢说她。
昨夜不晓得是谁缠着她做那春画上的别扭动作,幸好她腰肢柔软,否则今个儿不是要请御医来治腰了?
想到昨晚的幸福体验,景珏当即收声。
“去,你想去哪儿朕都和你去。”
故技重施,两个不务正业的人又用老办法混出了宫。
看着远处一片绚烂灯火,徐碧琛兴奋地推了推他的手臂,高呼:“下车下车,我要去看灯会。”
大燕虽因商业繁荣而比前朝自由,但未出阁的女子仍不能经常上街出游,除了每月定期三天的夜市,其余时候都有宵禁。三更断夜,禁止行人。上元节这天取消宵禁,女子也可以随意出门。
是以街上娇娥如云,都城士女,汇集于此。
长安街道路两边,摆着无数小摊,而每个摊位上都挂着灯笼。莲花灯、锦鲤灯、兔子灯、仙音烛、关刀灯…各样花灯,数不胜数。
皓月悬空,火树银花,玉壶光转。
富贵人家的姑娘们出行,往往要乘一辆香车宝马,女儿独有的幽香随着她们的步伐,盈满街头。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明月美人,汇成今夜的繁华景象。
徐碧琛嫌他走得慢,挣脱牵着的手,小碎步向前面跑去。
少女梳着惊鹄髻,发丝反绾,呈惊鸟展翅之势,眉儿弯弯,身着藕色立领长袄,外披粉桃云绣褙子。朱唇轻点,在花灯下回眸,披一身星光,勾唇浅笑。
“走快些,妾要猜灯谜。”
他痴痴长叹,望月而行。
今夜,比月色更撩人的,是她的眸光。
星光聚为她眼,月色化成她身,若不是如此,他的整个身心,怎会如此沉迷?
到她身旁,见徐碧琛手里攥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小字:明月当空。
“要猜灯谜吗?”他颇有兴趣地问了句。
这个题面很简单,识字的人应该都能猜出来。
“猜呀。”
徐碧琛扬眉一笑:“怎么,相公要跟妾身比比吗?”
“我倒是可以,就怕你输了哭鼻子。”他自负文采,觉得平生难遇对手,根本不把小娘子放在眼里。
不巧,徐碧琛也是。
在这方面,她不信自己会输。
“来。”
转头看向老板,笑盈盈地说:“我们分别猜,您帮我们记个数,成吗?”说罢,放了十文钱在桌上。
老板把钱往兜里一揣,对他们说:“二位放心,我这里的灯谜都是特地找人写的,难着呢,保准你们尽兴。”
徐碧琛把纸条揉成团,交到老板手上。
“这个不作数,我和相公重新开始。”
她莲步走到右侧那排灯笼前,回头看他:“那,开始咯?”
景珏作了个请的动作,道:“愿与之一试。”
他风度翩翩,态度从容,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然而这份自信并没有坚持太久。
身后女子的声音从一开始就没断过,她刚说完前一个答案,下一句立刻脱口而出,那速度快得仿佛根本不需要思考一般。
景珏转头悄悄看了眼。
只见那纤细娇小的姑娘飞速扯下灯尾挂着的纸条,展开一看,目光还没从纸上移开,答案已经从她喉咙里钻了出来。
“袭。”
“淮。”
……
她脚步不断前移,不一会儿,已经站在了街尾处,手上攥着最后一张纸条。
抬头,对景珏笑笑,嘴唇微张,吐出一个‘田’字。
那老板早就看呆了去,半天才反应过来,拍手叫绝:“一个不落,全对!夫人太厉害了,我摆了十年灯市,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神通,简直让我开了眼界!”
人都需要思考的时间,能做到在看的时候瞬间得出答案的人,其思维敏捷程度,远超一般人所想。
景珏丢了纸条,大步朝她走去。
低头,鼻尖碰到她的鼻尖。
“我很开心,你猜是为什么。”
“你是假开心。”明明都输给她了,怎么会还很高兴?
景珏低声笑道:“你看,就算你猜完所有灯谜,还是猜不中我的心。”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附在耳边轻语:“看到琛儿这么聪明,我就觉得平时在你手下吃亏,不算件丢人的事了。”
她满脸得意,骄傲地仰头。
“现在才知道!晚了!”
推开他,欢快地跑过石桥,绕到小河对面,冲他挥手:“珏哥哥,过来呀,我请你吃元宵。”
哟,小娘子真大方。
景珏过去和她一起点了碗元宵。
民间的元宵做法非常丰富,它没有任何限制,只要百姓爱吃的都能做成馅。像他们吃的这碗,就是用白糖、玫瑰、果仁、枣泥混合的馅料,那糯糯甜甜的外皮儿,从滚水中一捞,清香扑鼻。
咬了一口,夹杂豆沙的汤汁流进嘴里,又烫又甜,在寒冬之中,立刻温暖了心房。
徐碧琛眯着眼吃了六个大元宵,吃得肚儿鼓起,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身上。
“浪费。”她还剩了四个没吃呢。
女孩把碗往前一推,期待地看着他。
“……”
景珏咽下口中嚼着的果仁,慢慢地说:“我吃,我把它吃完。”
反正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地位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暖床工具,现在多了个身份——没有感情的潲水桶,她吃不下的都往自己这儿扔!
狗皇帝愤愤吃完最后一个元宵,感觉打嗝都是一股子甜腻味道。
他发誓,未来一年都不要再吃这玩意儿了。
吃完东西,徐碧琛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拉着他散步消食。两人跟着人流,走到了舞狮处,看那威武的大狮子在锣鼓声中,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滚过去,妙趣横生,又十足地威严。
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摆双耳。都说舞狮辟邪,在这焰火、花灯下,真的有点儿驱散邪灵的意思。
徐碧琛看得很起劲,扒着栏杆不愿意离开,无奈时辰太晚,再不回去就赶不上明日早朝。她只能依依不舍地随皇帝回了宫。
回去路上,小嘴儿还不满地嘟囔着:“您的喜欢都是谎话,真要喜欢妾身,您怎么不送我一个漂亮的大花灯呢?”
刚刚在河边,好多公子都送给心上人花灯了!
马车缓缓驶进宫门,景珏伸手掀了帘子,抱着她下地。
他眼神温柔,粲然淡笑。
“谁说朕没给你准备花灯?”
别人有的她都会有,传情的花灯也不例外。
男子往身边移了步,一个高三丈,饰以金玉,燃五千盏灯,簇如花数的灯轮冉冉升起。
浩瀚夜空,群星失辉,千万颜色尽退,眼中仅剩这一抹色彩。
巨灯越升越高,逐渐化成徐碧琛眼里一个小小的光点。
她吸吸鼻子,转头扑到他怀里。
“早知道你给我准备了礼物,方才就不赢你了。”
“赢了多好,灯是你的,朕也是你的。”
“就算输了,你们也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