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罗云瑾要扫墨和小满都出去,这事确实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一旦事情泄露,东宫很可能牵扯进刺杀嘉平帝的风波中去,那就麻烦了。
罗云瑾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微微发颤的手上,神情缓和下来,收起嘲讽之色,温和地道:“你不用害怕,我没有刺杀皇帝。”
金兰不知道该不该信任罗云瑾,沉吟片刻,试图理清思绪。
半晌后,她问:“那罗统领怎么会出现在娘娘庙?”
罗云瑾看她许久,蓦地轻笑。
他忽然觉得这样和金兰说话很好玩,他们还没有私底下相处过。
他说她曾经这样照顾她,不是在骗她,她确实曾经整晚整晚地守着他。
那时候正月还没过完,她怕他又想不开寻死,夜里睡觉的时候总要惊醒好几次,小心翼翼地摸到他床边,探探他的鼻息,看他好好地睡在床上,舒口气,躺回去接着睡。不一会儿又从梦中惊醒,抓了件袍子披在肩上,趿拉着睡鞋摸到他床上。
罗云瑾睡得浅,听到窸窸窣窣声,睁开眼睛,就看到黑暗中一双白皙的手拨开床帐,接着探进一个脑袋,她披头散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她一夜折腾好几次,他烦不胜烦,下一次她再摸过来的时候,一把攥住她的手:“离我远点。”
她吓了一跳,揉了揉手腕,笑着转身回去睡。
第二天晚上照旧。
直到罗云瑾升任少监以后,她才彻底放下心,不再半夜偷偷摸摸扒拉他的床帐。
烛火焰心闪烁了两下,火光越来越黯淡。
金兰望着罗云瑾,等着他的回答,神情戒备。
罗云瑾收敛心事,和她解释:“娘娘庙在涿州,涿州和保定府不远,我是从保定府逃到涿州的。”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混进禁卫军,才能躲过三大营精锐的追杀。
金兰将信将疑,问:“追杀你的人是陆瑛?”
罗云瑾摇摇头:“陆瑛只是奉命行事,他不知道我的身份,追杀我的人是钱兴的属下。”
“钱兴?”金兰皱眉。
钱兴前不久重获圣宠,继续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重新回到嘉平帝身边服侍,宫中人都以为那是因为他举荐张芝有功。
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罗云瑾道:“那晚我看到一个熟人,所以才能认出那些精骑隶属三大营,三大营的提督内官是钱兴的义子,我怀疑他认出我了。我不能让他活着给钱兴报信,否则他会从我这里下手,查到东宫,借机攻讦东宫,所以送出朱瑄的人后,我诈死让他们放松警惕,找了个机会,杀了钱兴的义子。”
司礼监想给东宫扣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易如反掌。朱瑄和罗云瑾确实在查薛家的旧案,如果钱兴怀疑到朱瑄身上,真的找到证据,一番运作,完全可以让嘉平帝误以为朱瑄在动别的心思。
帝王敏感多疑,朱瑄可以和嘉平帝疏远,可以得百官拥戴,唯独不能触犯嘉平帝的忌讳。
那晚烈火熊熊燃烧,罗云瑾认出提督之后,明白自己必须立刻杀了钱兴的义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无数把长矛刺入他的肩背,他倒地诈死,等到提督靠近,刀起刀落,一刀斩了提督的脑袋。
“我杀了他们的提督,他们一直在追杀我,我逃到涿州,混进禁卫军……钱兴很可能怀疑我的身份,想要活捉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金兰却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惊心动魄。
原来罗云瑾可以逃出精骑的埋伏。
他怕牵连朱瑄,送出老四报信,诈死杀了钱兴的义子,然后一路逃到涿州,混进禁卫躲避精骑追杀。
钱兴死了一个义子,想要活捉他,将计就计,向嘉平帝禀告说禁卫军里混进了刺客,从他们抵达娘娘庙的那天,陆瑛开始奉命追捕他,山上山下全部戒严。
罗云瑾刚刚死里逃生,又开始躲避陆瑛的围剿。
那天娘娘庙突兀响起钟声,就是他第一次被陆瑛发现的时候。
“这么说我们抵达娘娘庙之前,你已经混进禁卫军了……”金兰终于理清了思路,“你怎么不来找扫墨?他可以帮你掩盖踪迹。”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说:“钱兴想借机兴风作浪,我不能给他机会。”
他苦笑了一下。
精骑紧追不放,他难以脱身,只能躲藏,钱兴已经怀疑他了,他不能和东宫的任何人手接触。可是最后还是金兰救了他,还把他带了回来,如果他一直昏迷不醒的话,他会被带回东宫,如果这一切都是钱兴的计谋……
他不能回京!
罗云瑾眉头轻皱,道:“钱兴肯定已经派人去河间府了,我必须赶在他们的人抵达河间府之间赶回去。”
金兰诧异地看着他:“你伤得这么重,还要去河间府?”
罗云瑾一笑,浑然不把身上的伤口放在心上:“没事,我习惯了。”
他顿了很久,接着道,“我命硬,死不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身处绝境。不满二十岁就被打发去西北督军,军中武官瞧不起太监,多次故意把他送到前线送死。第一次面对凶神恶煞、杀人如切瓜砍菜的骑兵时,他心里也害怕,不过他没有后退,拔出弯刀,冷静沉着地守住了队伍。那些武官对他刮目相看。
所以守城将领不战而逃时,那些军士才会听他的号令,死守城池。
蜡烛快烧尽了,烛火剧烈颤动了几下,火光熄灭。
一室幽暗,烛台前缕缕青烟缭绕。
黑暗中,罗云瑾咳嗽了几声,道:“你可以叫扫墨进来了。”
金兰站起身,小脸紧绷,脸上神情凝重。
“你放心……”罗云瑾低声道,“就算我真的想刺杀皇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手,我不能连累你。”
金兰咬了咬唇,没说话,转身拨开帘子。
身后继续传来罗云瑾说话的声音:“圆圆,我分得清恩怨仇恨……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这一切和朱瑄无关。”
金兰脚步一顿,回过头。
罗云瑾面向里,没有看她,声音平缓,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圆圆,你不用害怕,我绝不会伤害你的丈夫。”
他曾经想杀了朱瑄,结果却彻底失去她。
身上伤口疼得厉害,浑身骨头像是被万钧巨石碾过,仿佛有几十柄利刃同时剜他身上的血肉,摧心剖肝,五脏六腑都在疼,罗云瑾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不会再犯错了。
金兰出去了,不一会儿扫墨掀帘走进内室。
“你要回河间府?”扫墨双眉紧皱,“你的身体能撑得住吗?”
罗云瑾抬起头,金兰跟了进来,手里拿了盏琉璃灯,放在窗下的高几上,琉璃灯的光芒照亮她娇艳的脸庞。
他没有收回目光,沉声道:“我必须赶回去,钱兴已经派人去河间府了。”
知道他不会向自己透露太多,扫墨也就没有多问,点点头:“可是现在陆瑛查得实在太严了,怎么把你送出去?”
钱兴执意要活捉罗云瑾,而陆瑛是真的在抓刺客,良乡官驿内外守卫森严,他们很难有机会送出一个大活人,近侍中认识罗云瑾的人太多了,罗云瑾又是这样出众的相貌,不容易隐藏于人群之中。
罗云瑾看一眼窗外,“明天上午你们直接离开,我留在馆驿,等圣驾入京,我再找机会离开。”
金兰放好琉璃灯,坐回圆凳上,闻言,摇摇头:“不行,那太危险了。陆瑛和钱兴都会派人留守官驿,你身受重伤,不能冒险留下。”
扫墨也不赞同:“钱兴的精骑一直跟在后面,陆瑛又派近卫巡查,你一个人怎么可能逃得过两方追捕?”
好不容易把人救回来,可不能又落到近卫手里。
扫墨想了想,道:“不然还是把你带回东宫去吧,等回到东宫,我们就有机会送你出去,钱兴和陆瑛都不敢朝东宫伸手。”
罗云瑾摇头:“事不宜迟,钱兴一旦确认我人不在河间府,事情就难办了。”
他必须马上赶回河间府,此事因他而起,他不想再把东宫扯进来。
扫墨一筹莫展。
金兰沉吟了半晌,道:“我想到一个办法。”
罗云瑾和扫墨都朝她看了过来。
金兰慢慢地道:“郑贵妃这次也随驾了,她带了只狮子犬……明早你们想办法把狮子犬引走,我去帮郑贵妃寻狗,找机会送罗统领离开。”
郑贵妃和嘉平帝同乘一辆马车,抵达娘娘庙之后她罕见地闭门不出,吃素斋的时候也没有现身,后殿走水,她照旧待在屋中。宫人私底下议论说郑贵妃花费数十万金在娘娘庙正堂前立了石碑,每次来娘娘庙她都会避开众人,和庙里的老道谈古论今,等闲不许别人打扰。
金兰当时心想,谈古论今是假,求子才是真,不知道郑贵妃又从老道那里讨了什么求子秘方,躲在屋里虔诚祷告呢!
郑贵妃出宫的时候也会带上爱犬,昨天桃仁还抱着狮子犬来找金兰玩,听说金兰不舒服,只得失望而返。
“不行!”
罗云瑾看着金兰,摇了摇头。
他不想牵连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