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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桥 (画七)


  这恍若是世上最深情的情话,许皇后一下子弯了眉眼,被昌帝捏着的小指反过来勾着他轻轻摩挲。
  与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同时赴死,已是她目前能想到最好的事。
  纪婵哽咽着只知摇头,声音断断续续,透着一股子噬人的悲伤,“父皇,母后……我以后定不胡闹了,你们别……”
  若是以往,昌帝与许皇后听见她这样的话,必然十分欣慰,可这时候,反倒漾出纵容的笑来,许皇后将纪婵揽到怀里,细细地叮嘱:“母后与你父皇早早的就留意了,晋国皇太子是诚心求娶你,当是个不错的归宿。”
  “日后受了苦楚了,记着大燕永远是你的后盾。”
  纪焕与纪萧不同,他是真正的君子,说过的话应下的承诺,许皇后自然是信的。
  外边的雨渐渐缓了下来,风却依旧肆虐,刮在窗子上,发出呜呜的低咽声,久久不散。
  回光返照的时间并不长久,昌帝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的流逝,他转而看向龙榻前自己那个最有出息也最像自己的孩子,冲他招了招手,道:“老八,你过来。”
  纪焕紧抿着唇,默不作声地走近了几步。
  “这回的事,若查出幕后主使者,便从轻发落,留下一条性命吧。”
  昌帝有些艰难地叹息一声,他是什么人物?皇位坐了这么多年,有些事,他光是想着,就已猜到了结果。
  长大成人的皇子并不多,也因此纪萧私藏兵器都只是被囚禁而并没有丢掉性命,更因此,在弥留之际,昌帝也还是想着留他一条命。
  纪焕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漠着声音道:“若这事主谋真是他,儿臣不会下死手,可庸王府一众及其附庸,流放岭南,永世不得回京。”
  昌帝默了默,而后道:“罢了。”
  若是之前发生了这样的事,昌帝必定暴怒,将纪萧处死一万遍也不足以泄心头之愤,可就在被太医明确告知他时间不多的时候,他心头竟奇异般平和下来。
  些微遗憾,些微心寒。
  他都要死了,总不能再拉一个儿子去死吧。
  陈鸾脑袋有些昏沉,但偶尔抬眸看着站在龙榻边清冷矜贵的男人时,便能真真正正感受出些许伤感来。
  昌帝眸中的光亮燃到了尽头,他最后狠狠握了握许皇后的手,勾了勾嘴角,有些无力地闭上了眼。
  这一闭,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陈鸾神色肃穆,恭恭敬敬地对着龙榻上那个人影磕了三个头。
  丧钟九响。
  整座皇城都笼在细雨和化不开的浓深忧伤中,钟声荡出很远,皇城的诸多世家掌舵人心头狂震,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朦胧烟雨,落在巍峨成群的宫殿上。
  纪婵直接哭晕了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进了宫,一张张生面孔上都噙着如出一辙的凝重与伤悲,他们是大燕的朝臣,来送君主最后一程。
  最前头的那个身影岿然不动,宛若峭壁险峰上长得最高的那棵寒松,风雨之下更见挺拔。
  没有人可以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也无从揣度。
  陈鸾却看出了些端倪,他身为储君,是这大燕未来的主人,他不能在父亲的榻前痛哭流涕,从始至终,他的情绪都得隐忍着埋在心里。
  没有人安慰,也无需安慰。
  自从方才纪婵晕着被扶出去,陈鸾的眉头就一直紧皱着,放心不下想跟出去看看,眼下这样的场合却又不得不跪着。
  地面森冷,陈鸾原就不太舒泛的身子更有些难受,羸弱的苍白与病态的酡红涌上双颊,她隐忍着皱眉,清眸含水,直到天色昏黑,宫中处处白衣素缟,她才从养心殿回了毓庆宫。
  昏黄的灯光下,苏嬷嬷为她上着膏药,膝盖那段瓷白的肌肤上布着触目惊心一块块淤紫,今夜所有人都十分沉默,羽林军到现在还围着各宫挨个挨个的搜。
  也不知道在搜些什么。
  “娘娘您且忍着些,这个当口,也不好请太医过来瞧瞧。”苏嬷嬷叹息了一声,又道:“流月出去端姜茶水了,娘娘喝了也能去去寒气,好歹能好受一些。”
  陈鸾歪在那张雕花罗汉小床上,摇头道:“不必声张,殿下今夜是不会回了,嬷嬷等下别忘了命人送些点心过去。”
  男人一忙起来,不分昼夜,更没有闲心用膳。
  作者有话要说:  画画又去追文了,今天稍微短了些,罪过罪过。


第38章
  京都的天最是多变, 傍晚的昏暗雾霭如同披撒在天空中的云锦,由淡淡的青黑转变为如墨汁般浓深的漆黑,原以为今夜风停雨歇, 谁知这会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风来得竟比白里日还猛些。
  明兰宫中, 来往伺候的宫女太监们皆换上了素服, 放眼望去,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一片哀哀的白色下。
  内殿小金炉里熏着的寒香被撤换下来, 东南两面的窗子微开, 许皇后坐在床沿上,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伤悲来,她褪下手中冰冷的护甲,抚了抚纪婵的脸。
  荣华富贵,太后的尊号皆可舍弃,只眼前这个独女, 着实叫她有些放心不下。
  “娘娘, 药煎好了, 奴婢伺候三公主用药吧?”佩玉手里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浓郁的草药味逸散开来, 许皇后皱了皱眉,摇头道:“给本宫吧。”
  佩玉将药碗递到许皇后手里,而后敛眸,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眼角泛着一两点银光。
  伺候许皇后这么多年,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主子的心迹?
  也正是知道,才不好相劝,也不能相劝。
  昌帝对自家主子有多好,她们这些做奴婢伺候的,自然都看在眼里。
  那是一代帝王几十年如一日的宠爱。
  内殿无声,刺着凤凰尾羽的床帐子被风吹得曳动,许皇后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有些无奈地轻声道:“婵儿,与母后说会话吧。”
  纪婵身子绷得死紧,姝艳的小脸上两点娇红,睫毛死死地闭着,怎么也不肯睁开眼睛。
  是不是与她说过话了,知道她听进去那些嘱咐了,母后就能放下心来了?
  放下心去陪父皇了。
  她已经没了父皇,不能再没母后了。
  纪婵拢在锦被下的手揪着床垫褥子不放,鼻尖一阵阵发酸,强忍着不睁眼不吭声。
  许皇后如往常一样揉了揉她发红的眼尾,指尖上沾了些晶莹,她轻叹了一声,“傻孩子。”
  “以后收敛些性子,你八皇弟与父皇不同,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纵着你,母后给你留了封信,也交代下去一些事情。”
  说罢,许皇后有些惆怅地抚上纪婵的脸颊,替她擦去那不断滑入鬓角的泪珠,那湿热的触感让她也有了些许伤感。
  “袁远是个好孩子,虽看起来顽劣了些,对你却是有几分真心的,母后已同纪焕说了,等你父皇丧期满一年,便安排你出嫁。”
  表面玩世不恭,可在险恶的朝堂争斗中从来游刃有余,完美脱身,自然不可能表里如一的无害。
  许皇后相信,他能护好纪婵。
  纪婵再也忍不住,伸手环住许皇后的腰身,那衣裳上的香味令她心安,“母后,您别走……父皇也不希望您那样做的。”
  她眼眶微红,纤细的身子因为哽咽声而小小起伏,拽着许皇后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松手。
  那小小的一片衣角,宛若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许皇后目光含着细碎的笑意,朝着南边的窗子望了一眼,外头是滂沱的雨,昏黑的夜,纪婵抿着嘴角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许皇后在看什么,那是养心殿的方向,里面躺着这世上最爱她们的男人。
  “婵儿,母后与你不同。母后出生商户之家,更莫提还是庶出,本身就是一叶浮萍,这样的身份,就是到普通人家做妾都是不够格的。”许皇后第一次对纪婵说起这些,明明是十分凄惨记忆,她现在回忆起来,却只觉得甜。
  而那个时候,少年帝王出游,意气风发,却带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入宫,自此荣宠不断。
  面对后宫那么多的美人,为了活命,为了争宠,为了更上一层楼,她也曾算计过那个人的真心。
  现在想想,后宫的阴私,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呢?那么多次的化险为夷,未必就没有他在背后护着推波助澜。
  哪怕她并不懂朝堂争斗,也知她想坐上后位有多难,一国之母怎能是一个商户之女?
  所以她从未妄想过,昌帝却亲自给她带上了凤冠。
  纪婵眨掉眼角的泪珠,啜泣几声,极轻极哑地道:“父皇是希望母后好好活着的。”
  许皇后揉了揉她的发,抿着唇角浅笑:“可母后是希望陪着父皇的。”
  人间地狱,她都是想陪在他身边的。
  明兰宫内殿珠帘被夜风一刮,清脆的碰撞之声远远荡开,惊起些许伤感与诡秘。
  纪婵捏着许皇后衣角的手一丝丝松动,直到最后,顺滑的布料从手中滑落,她坐在床榻上,双手环着膝头,声音实在艰难,“婵儿都听母后的。”
  许皇后欣慰地将她搂到怀中,最后一句句细细地嘱咐:“你身子不好,平日里别总贪凉,性子也该收敛些,莫仗着别人宠爱就肆意妄为,今后的路,总还要你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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