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伯多木在商谈中还是松了口,最后与大盛各让一步,才签订了两国互市协议,使团离京的那天,还是迎接他们的那些人去送的——除了季衡宇不在。
临到要走的时候,多木突然看向季琅,笑意深深:“小侯爷不若再多送我几步?”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季琅也有些措手不及,他看了看太子,见太子微皱了眉头,本想拒绝多木的邀请,却又看到太子对他点了点头。
季琅话不多说,伸手示意多木先“请”。
长长的仪仗队来时气盛浩大,走时总觉得冷清了不少,两人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迎面吹来摄人的冷风,吹得脸皮子紧。
“季珏是不是已经跟你们说过我们此行的来意了?”多木看着远方,神情不容看透。
季琅瞧了他一眼,也转头去看漫无边际的荒野,长长的官道蔓延而上,似乎没有尽头。
“那掌司究竟达没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佐伯多木忽然停下脚步,后面的队伍见状也纷纷停下,清晨日光稀薄,在山丘的那边隐隐上升的红线将两人的脸庞照亮,他缓缓勾起嘴角:“其实我没想利用他,在他决定回大盛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泗泠束缚不住他,任何人都束缚不住。但我们来大盛的目的,姑且算达到了。”
前后两句话似乎说的不是一个事,季琅蹙起眉头,想要追问他,多木又道:“泗泠也只是个初生的泗泠,在把那些腐朽的皇室之人控制住之后,我所想的,也仅仅是如何让泗泠繁荣昌盛下去。”
“大盛是个好榜样。”
季琅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他却好像突然顿悟到多木此行真正的目的,未必是站在谈判的上风,未必是搅得大盛一团乱,而是观摩,瞻仰,学习,当大家的目光聚集在和亲的姮姬和两国的谈判上,有谁真正在意多木这一个月来都做了什么呢?
一个小小的安阳城,可以见到的地方却太多了。
“你回去可以转告贵国陛下,泗泠对于趁火打劫没有兴趣,我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做……”
多木说到一半,季琅突然听到远处传来蹬蹬的马蹄声,循声望去,就看到前方的高地之上尘土飞扬,一人一骑奔腾而来,而面对这一队人马,那人也丝毫未作停留,架马而去,方向显然是安阳城门。
季琅的心忽地一颤。
多木却是笑了笑:“看来已经到了啊。”
“你知道那是什么?”季琅扭头看他。
“不会错,是贵国北疆的军报,”多木笑得轻松愉悦,“塔塔正在你们的北境肆虐。”
季琅的双眼一下就变得凶狠起来,双手也不自觉得握成了拳头,然而多木很快就冲着他摆手:“别这样看着我,我们泗泠可没有能力指挥塔塔做什么。”
季琅显然也很清楚这件事,他之所以对多木感到生气,除了猜到北疆的状况外,多少明白了些坐山观虎斗的时候,那只虎的心情。
“季珏回来,我本是有心让他成为一只泗泠的眼睛的,可是后来想想,远隔山海,我如何能控制好他?况且知道他命门的人,又不止我一个。”多木忽然又将话题转到了季珏身上,他看了看身后的队伍,又看了看前方黄土刚落的蜿蜒长路,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临走的时候,送你们侯府一个礼物,就当我们泗泠的赔礼。”
季琅看出他此刻的愉悦,皆是来自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说吧。”他还是问了出口,因为他猜到了多木口中的“礼物”多半是他们侯府追逐了十多年也没有得到的真相。
多木弯了弯唇,接下来的那句话,几乎让季琅瞬间跌入了深渊。
“害死你大哥季珞的人,就是季珏。”
来了!
我说了季家的二爷不是杨家那样的儿郎!
他果然不是吧!
第91章 启齿
平熙二年冬,风霜来得比以往要更早些,满城内外银装素裹,皑皑白雪掩尽一切悲欢,霜冻的大地仿佛长眠于世般静默无声。
那一日安阳城门大开,满京城的百姓都去迎接远征海镜的将士,泗泠签下降书,我军大获全胜,本该是欢欣庆祝的场面,却没有一人高声欢呼,低低的悲泣声渐渐隐匿在风雪里被吹散,连老天好像也在哭泣。
你见过一个人挺直的脊背,之后就再也见不得她弯曲的双膝了,坚强了一辈子的楚氏,只有在那一天,丝毫不顾形象地奔赴过去,在大军之前,趴在两副木棺上嚎啕大哭,那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从此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人生最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此后武敬侯府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大爷和二爷。
季琅还记得,季乘风去宫中递帖请立季琅为太子那天,楚氏坐在福禄堂里边的炕头上,旁边是大夫人景氏和二夫人叶氏,那时季琅刚到九岁,眼神还有些怯怯懦懦的,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最后落到笑着看他的楚氏脸上。
“咱们武敬侯府啊,出来的孩子没有孬种,今天过后你就是侯爷了,你父亲季乘风,在三王乱中护得先皇,去过北疆,战过南域部族,泗泠敌寇的鲜血也和风吞过,你大哥季珞,入得朝堂,上过战场,取得无数赫赫战绩,他们二人……”
“没有一个人辱没过武敬侯府的名声。”
“所以你也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季琅听过无数句楚氏夸奖季珞的话,小时候的季琅不解,总是刨根问底地再问一句:“那二哥呢?”
那二哥呢。
“他……也一样是武敬侯府的骄傲。”楚氏总是这么回答他。
相比较二哥,其实大哥的面貌在季琅的心中要更清晰些,二哥是个虚幻的影子,有一个高大的身躯,凌厉的五官,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季珞呢?
季琅从小到大,听过了无数大哥的英勇战绩,季珞是一尊神,全府上下无一人不敬畏他,连他父亲老侯爷在世时,都总是感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即便是现在的季清平,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个稍有天赋的普通人而已。
英雄之死总是让人惋惜的,天妒英才好像才是老天爷经常会做的事,事过之后,这四个字仿佛是将那人托举到最高处后一句极致的夸耀。
但在这光环之下,是不是还有不曾注视过的黑暗呢?
“……小侯爷?小侯爷!”
季琅一瞬间回过神来,看到有人正拍打自己肩膀,他怔怔地抬起头,竟不知自己已经走回到城门前了,那人见季琅回过神来,才指着城里对他道:“太子殿下刚刚急匆匆回去了,好像是有北境那边发来的军报,殿下嘱咐让我告诉小侯爷回来后去一趟东宫——”
他话还没说完,季琅已是重重地甩开了他的手,他不顾身后人的叫喊,横冲直撞地匆匆离开了,以至于把殿下要他去东宫的话都抛在脑后。
他向着武敬侯府的方向,一路上穿过人群,所有的阻碍都视而不见。
多木说的话还在他脑海中回荡,每个字都像漆火的箭头一般插在他心上,他心绪烦乱,失魂落魄地走到武敬侯府门前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停下了,然后便一步都抬不起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牌匾,百年的时间了,尽管经历过一次战乱也依然熠熠生辉,守门的人正恭敬喊他“小侯爷”,门口有下人路过,点头示意后又继续做着手里的事。
这世上有些事只要一直埋在土中永无天日,生活就一直是平静安详的。这世间有多少一捅破就会风雨满楼的真相,只要他三缄其口,偷得一分平静是一分。
“小叔?”
身后忽然转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季琅怔了一下,僵硬地转过头,神色一下就定住了。
季衡宇和季清平两人正并肩走来,看看日头的高度,想起大概是早朝已散了,二人不知道在哪处碰上了,才一起结伴回来,像以前一样要好。
季琅眼眶通红,黑曜石一般的瞳眸里压抑着强烈的情绪,百般杂陈的神情让季清平为之一怔,季衡宇已是走过去:“小叔不是陪太子殿下去送那些泗泠混蛋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的声音到耳朵里时好像消弭了一般,季琅听得十分不真切,他觉得眼前这幅和谐的画面不知何时就会从中间撕裂,分崩离析,再也回不到最初。
大郎和二郎是感情很好的一对兄弟,因为一起丧父,除了亲缘关系在,还多了一份可以互相舔舐伤口的感同身受在。
要是……
要是多木说的是真的……
“你怎么了小叔?”季衡宇发现了点不对,他皱着眉看季琅,又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季清平。
“刚才……”季琅呼出一口气,伸手在鼻头蹭了蹭,掩饰好情绪,才看向季清平,“好像有北境的军报到安阳了,多木临走时也跟我说了些事,要是北境战事打响,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季清平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他背着手走上台阶径直向里走去:“进去说。”
季衡宇看了一眼季琅,拍拍他肩膀也撩起衣摆追了上去,人都走了,季琅才松开了拳头,平复下心情后跟着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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