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你也觉得不该有我!”季珏仿若受了奇耻大辱,眼睛瞪得老大,什么都不怕了,事已至此,再辩解也是徒劳,这个家根本没人会信他。
楚氏垂下手,双眼一下变得无神,她喃喃自语,犹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
十月初的天气,外面却突然炸起一道天雷,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的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楚氏像是受了刺激一般,忽地跪地,双手合十,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头:“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不该生下这个逆子!我错了……”
季衡宇吓了一跳,他跌跌撞撞跑过去,一把捞起楚氏的两臂,卓氏扶住她另一边,两人都劝着:“祖母,祖母,你不要磕了……”
满地狼藉。
季琅向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眼前的画面,脑中轰鸣的雷声和哭声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无底深渊一般,他似乎有些后悔了。
然而当他想要再退一步的时候,背后却突然抚上一只手。
一只温暖的手,可以抚平他所有不安和阴霾的手。
她用细小又颤巍巍的声音对他说:“季琅啊,不要躲,你没有错。”
姜幸从他身后走到他侧旁,牢牢地攥住他的手掌心。
季琅犹如被解救了一般,身体骤然回温,连耳边的雷声也消歇了。
那几个字也似乎击中了所有人的心,屋内有一瞬的安静,安静过后,第一个动作的是季衡宇,他起身,面色已经恢复平静,他把墙上挂着的宝剑拿了下来,然后拔出剑鞘,把剑扔到了季珏身前。
此生里受到的父爱寥寥,终究是昨日幻影。他留给他卑鄙残忍的鲜血,今日由他斩断。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父亲,你自行了断吧。”
呜呜呜季家杀我!
第93章 安慰
宝剑“锵锵”落地,银白雪刃反射出冰冷寒光,季珏有一瞬的愣怔,抬眼便看到季衡宇正漠然地看着他,那神色,就如在看一个死人。
他离家十七载,纵使没有出事之前,也一直连年征战,他只抱过自己这个儿子一次,是在他呱呱坠地不久之后。他眉眼都像他,凌厉的眉峰犹如用同一把刀子刻出来的一样,他身上流着他的血液,尽管没有朝夕相见,他也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亲生儿子会把刀丢到自己跟前,让他自行了断。
“父亲,您现在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呢?”季衡宇冷笑一声,唇齿中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紧紧压着才不会颤抖,这是他父亲犯下的错,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都煎熬万分,可是谁都可以退去,他不行,谁都可以沉默,他不行!
“父亲是在惊讶?不敢置信?愤怒?又或者是……失望?是觉得我不该这么做吗?”季衡宇一只手指狠狠指向地面:“你是不想死还是不认错啊,我要是你,早就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住嘴!你这个逆子,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不怕天打雷劈吗?”
“我父亲,早在十七年前就死了,眼前这个,只是个不顾血缘亲情无情无义的畜牲,你敢对大伯父做那样的事,凭什么不肯别人这么对你?”
季珏脸色骤变,被怼得哑口无言,饱读圣贤书,仁义礼仪他哪里不懂,他只是嘴硬着不承认罢了:“不是我的错,是大哥他挡了我的路,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我没错!”
他好像一下情绪崩溃了,张牙舞爪着挥走身前不存在的东西,一边愤怒地否认一边挥舞双臂。
季衡宇盯着那把剑,咬着的唇已经出现一抹血色,就在大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突然一步冲出来,伸手要将宝剑捞起,却不想被人抢先一步。
他抬头一看,发现竟是季清平,视线匆忙地躲了过去。
“二弟有句话说的不错,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礼法如此,”他摸了摸刀刃,最终却是走到季衡宇身前,伸手夺过了他手中的剑鞘,将宝剑封起来了,“只是不该在今日。”
季衡宇睁大了眼睛:“大哥……”
“你不要误会,”季清平出言打断他的话,语气十分凌厉,甚至还带着冰冷的恨意,季衡宇伸出去的手骤然缩回来,就听他继续道,“我只是综合目前的状况,长远考虑,现在让你父亲抵命,除了损失季家一点血脉,于季家没有半点好处。”
他转身面相楚氏,躬身拱手禀明的动作利落干净,还是一贯的冷静,好像什么都无法动摇他一般:“祖母,当年泗泠海镜遇难一事,沉没的战船一共十四搜,除去我父亲,还有四百零六人死在那里成为孤魂野鬼,而这些血仇,是要算在晋王头上的。”
楚氏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季衡宇掷剑的时候,她短暂地失神一会儿,此时已经恢复了理智,只是眼睛还红着:“你的意思是,把老二……把这个逆子送交给陛下,同时揭发晋王的禽兽罪行?”
谁知季清平却是摇了摇头:“现在也不是时候。”
楚氏一怔,不知他所说何意了,就见季清平背过身去,看着季珏:“你开始说,想要去北境战场上阵杀敌,但是北境平静二十载,这么多年一直风平浪静,塔塔入侵的军报是在今日才进京的,你是怎么知道北境不太平的?”
季珏的头发已经披落在肩,稀碎着挡住脸,看不清脸上表情,此时虽已不再疯疯癫癫,却一言不发,坐在地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若我所言没错,多木觉得你早已没价值,更大的原因是在安阳城内有比他更能控制住你的人,我的人这些日其实一直在监视你,你虽然早有预料,每每出去都谨慎小心,却还是被我的人发现你与晋王府的人有勾结,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你的用意,现在多少能猜到一些。”
“晋王握有你的把柄,你也握有晋王的把柄,如果说多木是单方面控制你,你和晋王或多或少,有交易的余地,所以塔塔来犯的事,是他透露给你的,对吗?”季清平蹲下身,一只手搭在膝头上,伸手撩开季珏的头发,“他要你带兵去北境,可又交代过你什么?”
季珏推开他的手,转头不看他,也不回答。
听到季清平说了这些话,楚氏已经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已经不仅仅是他们武敬侯府的事了,要是牵连到北境,那事关边城百姓,更事关龙椅上那人的安稳,她担忧地看着二人,见季珏油盐不进,轻轻开口:“大郎……”
季清平抬了抬手,头回都没回,沉声喊了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福禄堂就冲进来几个人,几人穿着与府中下人完全不同,通身暗黑,脸上尽是杀伐果决之色,但与别府那些散发流气的死士不同,几人瞧着倒是还算磊落,除了几个妇人目露惊色,季琅和季衡宇都没有露出丝毫惊异。
季清平站起身:“你不愿意说,我有办法让你开口,只是,二叔,从今以后,你怕是要不见天日了。”
这时季珏眼中才浮现一抹惊慌之色,季清平一抬手,那些人便上前拉扯他起来,他有武艺在身,可这几人很懂拿捏人的脉门,三两下就将他制服住了,况且他单枪匹马的双拳难敌四手,他心下害怕,开始破口大骂:“你敢这么对我?我是这府中的二爷,你们都放开我!放开我!”
季清平走过去,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从今日开始,二叔生病了,病重到下不来床,也见不得风,大夫说了,不许任何人探望。”
他凑过去,趴在季珏耳边:“一旦你重病的消息传出去,晋王必定会知道事情败露,最妥善的做法就是杀人灭口,所以,我现在是在保护你,二叔,你懂了吗?”
季珏猛然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话,季清平的声音不算大,可是在安静的正厅里,一根针掉落在地尚且能听到,更何况他的说话声,每个人都听到了,没人出言制止。
人被带了下去,楚氏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她瘫坐在椅子上,卓氏不忍地看着她,想要找大夫过来看看,却听到楚氏说话了。
“你们说北境军报入京,塔塔来犯,事情可属实?”
季琅和季清平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楚氏叹了口气,仰头看着屋顶上的雕梁画栋:“北境局势复杂,也是陛下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现在的确还不是最好的实际,可惜,可惜啊,季家已经无人再替陛下扫清障碍了。”
季衡宇攥了攥手心,想要张口说什么,就看到楚氏已经整理好神情,平静地看着前方:“就按大郎说的去办吧,我也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她摆摆手,脱离卓氏的搀扶,让身边的妈妈扶着进屋里,季清平也不说二话,过去扶起景氏,景氏脸上还有泪痕,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季珞泡在冰冷的海水里那个绝望的模样,眼泪就更止不住地掉落。
“娘,我们回去吧。”季清平在她耳边轻声道,两人走到门口,季衡宇终是忍不住,他上前一步,怯生生地喊了声“大哥”。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心中的悔恨和歉意不断滋生,将他全身束缚地动弹不得,季衡宇攥着拳头,低头,左脚忽然向后撤了一步。
姜幸和季琅都知道他这是预备做什么,却见季清平头也没回,仿若知道了他要做什么一般,开口郑重道:“二弟,你这样做,只会让我跟我娘心中更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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