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没头没尾的,顾瑟却懂得她的意思。
她压下了心里头的酸胀,含着笑点了点头,轻快地道:“您还不放心我吗?”
云弗沉默了片刻。
她虽然聪慧多思,与顾九识情分也重,但并不是一个对朝堂十分敏锐的女子,而顾瑟却从小就被顾崇、顾九识带着,当作半个男孩儿似的教养,母女二人在许多事情上都有不同的看法。
她们对此都明知,但也并不会影响母女之间的感情。
云弗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册薄薄的册子来,塞到了顾瑟的手里。
她拿出这册书,面上就染了薄红,低声道:“你看不看都使得,殿下今年已经二十有余,想来该懂的都已经懂了,你到时候稳重些,不要太过害怕,顺从着殿下就……”
顾瑟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上一回她出嫁前,云弗已经不在顾家,是钟老夫人亲自给她送来的这本书,嘱咐她要好好地翻看。
她那个时候懵懵懂懂的,看了一眼就受了惊吓,到夜里安寝的时候都发着抖。
那时太子却先在榻上设了铺盖,把床让给了她……
顾瑟觉得耳根都隐隐地冒出了热气。
云弗见她脸红成了这个样子,也没有再说下去。
太子夙延川年长,又一向怜惜阿苦,只怕到时候到时候就是阿苦有什么懵懂不妥之处,殿下也只会乐在其中。
何况太子又不是贪色之人。
她想要摸一摸女儿的头发安慰她,却对上了满头教人无从下手的珠翠,只能拍了拍她的手,母女两个喁喁地说了一回话,云弗才起身出去继续招待前头的宾客了。
顾瑟被早早地套上了全套的礼衣钗冠,虽然是既庄重又美丽,但到底厚重又繁复,轻易不好走动,岁已、岁阑年纪小不大起眼,就在池棠馆和前院间跑来跑去的,同她说着外头的进展。
她才知道云弗是丢下了满院子的二、三品大员的夫人到后头来陪她说了这一小会话。
“内院是‘夫人’,外院是‘大人’,三省六部的主官都到齐了,各自穿着各自品级的服色,里头还有个没有穿官服的,看上去十分年长,大家都很敬重,叫他‘谢老大人’……”
岁已活灵活现地描述着,顾瑟听得忍俊,就告诉她:“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叫他‘竹翁’?那应该是前任中书令,谢翁竹溪先生,他致仕之后,本朝中书令一职至今阙如,可见陛下有多么倚重他……”
岁已撅了撅嘴巴,道:“咱们家的老大人也是政事堂相公、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呢。”
她来顾家也不过一年的工夫,就把自己当做顾家的人了。
顾瑟微微一笑,没有和她纠缠中书令和同平章事有什么区别。
岁已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
她的妹妹岁阑像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殿下来亲迎了!”她压不住声音,因为欢喜而抬得有些高:“带了九对活雁,听说是殿下前日亲自出城去猎的,那雁被拿出来的时候,还在扑扇着翅膀呢,把满院子的老大人们都看得愣住了……”
本朝皇子纳妃,原无亲迎之礼,岁阑这样一说,屋中人都愣了一愣,很快就欢喜地拊掌,闻藤就跳起脚来,道:“单子上写的时辰原没有这样的早,殿下怎么来得这么快——还不赶快地给姑娘再收拾、收拾,眼看就要出门,不要到时候耽搁了。”
前院里,顾家大姑奶奶的夫婿、三司使白永年也在调侃地同夙延川说话:“我怎么记得我看过钦天监给的时辰表,可见四姑爷是十分的心急了!”
他虽然这样说着话,却一步也不让地挡在了垂花门的门口,高声道:“璟哥儿,快来好好地招待招待你的姐夫。”
第76章
※
顾璟面上挂着春风般的笑意, 翩翩地对着夙延川做了个揖。
他回京不过一年多的工夫, 满京城都知道了他的“少年俊采, 文章风流”,此刻阻在了门前,就是夙延川身后那些自诩学识、诗工的傧相,也不由得心里有些发虚。
顾璟笑盈盈的, 像是没有看到他们似的,只看定了夙延川,道:“听闻殿下文武双全,璟早就想亲眼见识一回。”
他抬了抬手,就有数名仆童抬出一方巨大的木板,立在了照壁前头。
众人放眼一看,就瞧见绸带悬着一个一个的小木牌, 单个木牌只有半个手掌大小,上面刻着一个字, 按照不同的韵部,密密麻麻地挂在板子上。
顾璟揣着手站在一旁, 十分温柔而无害的模样,道:“咱们家也无意为难殿下,更无须殿下身后这些博学之士大材小用。璟久慕殿下弓马娴熟,就请殿下站在街对面, 用箭射一首催妆诗下来,便可进得门来。”
他眉眼弯弯的,说出来的话却让迎亲的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本以为顾家会拉着新郎官, 你来我往地做上十首、二十首的催妆诗,来的路上早就摩拳擦掌做好了为太子殿下分忧的准备,没想到顾璟来了这样的一手,简直是釜底抽薪的绝计。
那木板做得再大、木牌做的再小,能挂上去的字也有限,粗粗地一眼扫过去,就缺了不少常用的字眼。
何况这样小小的一只木牌,被细细的绸带挂着,间隔缝隙又十分狭小,却要隔着八马宽的街道准确地射中自己要的那一个字……
要看着板子上有的字,当时做出一首诗来,还要百步穿杨,不能有一点偏差,无论是射慢了还是射错了,总之是有些丢脸。
众人纷纷看向夙延川,一时面上都有些同情之色。
夙延川却微微一笑。
他跳下马来,笑吟吟地对着中庭揖了一揖,才转了转指上的扳指,向顾璟道:“还请舅弟不吝借弓。”
顾璟被他那一声自然而然的“舅弟”噎了一下,不由得打量了他一眼,才从侍从手中取过弓和箭筒,亲自递到了他手中。
夙延川接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就反手挽在臂上,果真向后走去。
院子里的宾客都坐不住了,纷纷地走了出来,站在了照壁两边看着。
夙延川在街对面的坊墙底下站定,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不见他蓄力,就轻易地拉满了,他微微眯了眯眼,那箭就闪电般地激射而出,“笃”地一声穿透了半指厚的木板,一枚木牌应声落了下来。
顾璟亲自捡起了字牌,高声念了个“青”。
夙延川箭如流星,一箭追着一箭,顷刻之间就射落了七个木牌,顾璟也跟着报了七个字:“青螺雪砚挽垂鸦。”
※
“青螺雪砚挽垂鸦。”
闻藤带着余下的大丫鬟们扶着顾瑟起了身,又替她再三理过了衣裳发冠,会槿姑姑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复诵着前院里传递过来的催妆诗:“秋水寒澄一带霞。”
“若许严妆归凤阙。”
顾瑟回眸看着妆台上的水精镜,镜中的少女吉服严妆,明亮而端肃,像一株正好时节的花,已经压不住欲开的花瓣,只等一阵东风吹过,刹那间就要盛放。
而她波光流转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不舍和希冀。
“高烛还照上阳花。”
她敛了目光,接过侍女递来的泥金画扇,蔽在了面前。
闻音和会槿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稳稳地出了池棠馆,走过她走过无数次的抄手游廊、夹道和穿堂,进了樵荫堂的大门。
夙延川就站在堂中,不错眼地望了过来。
他平日常服玄色,今日少有地换了朱红的衮服,玉带束出宽肩窄腰,面目峻刻而目光温柔,毫不掩饰他心中的愉悦和对小妻子的重视。
顾崇、钟老夫人和云弗坐在上首,各自温和地叮嘱了几句话,顾瑟一一磕过了头,又对着给顾九识留下的空位行了礼,才站起身来。
闻音还没有来得及去扶,夙延川已经站到了顾瑟身边,扶住了她的手臂。
他手心暖热,眉眼微垂,在跨过马鞍之前还低声地提醒了一句“抬些脚”,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小姑娘出了门,连到了大门口都没有放手,径直俯下身去将她抱了起来,仔细地放在了銮车上。
车帘垂落的一霎,顾瑟握住了他收回去的掌心,只是短短一瞬,就重新缩了回来,满面红霞地垂下了脸。
夙延川眼中顷刻间盈满了笑意。
※
迎亲的仪仗浩浩荡荡,从丹凤门驶进了上阳宫中。
新房设在了上阳宫内廷的主殿含光殿内,荥阳大长公主带着一众国戚命妇,陪着顾瑟一同进了门。
顾瑟却了扇,荥阳大长公主就笑着赞了起来:“太子妃娘娘果真是世间绝色!难怪太子殿下这些年都舍不下!”
虽然盛赞顾瑟颜色美丽,但听起来总有些怪异的味道,仿佛暗暗地说她以色事君似的。
顾瑟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夙延川已经淡淡地道:“太子妃六行悉备,久昭淑德,当日曾得父皇亲口称赞,孤何幸能得太子妃这样德行嘉懿的淑女为妻。”
荥阳大长公主被他这样一噎,就悻悻地不再说话了。
顾瑟垂下睫,抿嘴微微一笑。
众人都看出了太子的态度,等傧相主持着过了同牢、合卺之礼,夙延川起身要出去与宴的时候,被他目光扫了一圈,就纷纷地告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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