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说了一回话,过厅里就传来一阵佩环声响。
顾二夫人蒋氏携着顾笙的手,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姗姗地走了出来。
走到近前,蒋氏深深地一屈膝,道:“劳贵人久候了。”
丁公公看了她一眼,道:“请上车吧。”
丫鬟扶着蒋氏和顾笙上了车,马夫挥动了鞭子,车驾粼粼地向外驶去。
马车宽敞的车厢里,顾笙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帕子。
她的小动作落进蒋氏的眼睛里。
蒋氏微微地一笑,怜爱地道:“你这丫头,怎么这样紧张。”
顾笙声音都有些颤抖,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垂着眼,低声道:“我穿的是不是太艳丽了些,娘娘会不会不喜欢?”
蒋氏把她的手握进自己手里,拍着她的手背,柔声道:“笙姐儿这样漂亮,人又温柔识大体,娘娘若不是看你的好,怎么会单独召你晋见?”
顾笙有些惶恐地看着她的眼睛。
蒋氏心里笑了笑,又安慰她:“放心吧,娘娘每回都点你的名字上去见她,如今不过是单召你去顽罢了。”
又道:“放眼京城这么多贵女,哪个有你在娘娘面前的脸面?你就是要给娘娘撑一口气,也不该这样妄自菲薄。”
顾笙在她的安抚下,稍稍平定了下来,一时又偎进蒋氏怀里,低声道:“二婶婶,你在我心里,就同我亲娘是一样的。你待我这样的好,我都不知道要怎样回报你。”
蒋氏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道:“我心里何尝不拿你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的看待,做娘的爱护自己的女儿,竟要什么回报呢,你什么都好好的,我这心里就比什么都强。”
※
彤霞院里,云弗却微微地叹了口气。
掌事姑姑会槿报了蒋氏带顾笙出门的消息之后,就站在地下垂着头。
云弗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就不要报到娘那里去了。”
会槿恭声应是。
云弗就把手里算到一半的账簿丢在了桌上,眼神微微有些放空。
会槿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大姑娘这样,日日和二房的人混迹在一处,也不是个法子,姑娘,……”
她是跟着云弗从江南云氏嫁到顾家来的旧仆,没有嫁过人,年纪到了以后自梳了留在云弗身边服侍,是以偶然之间,会叫出旧日的称呼来。
云弗却道:“我晓得你一心为我,这些话却不是你当说的。”
她低声叹了口气,道:“当初是我对不住笙姐儿,她小小的一个,还在襁褓里,我就狠心把她丢在了京城。我要感谢二弟妹看护她才是。”
会槿听着她这样说话,那语气间说不出的灰心和怅惘,一时竟忍不住滴下泪来。
第25章
※
云弗看见会槿掉泪,反而却微微地笑着,道:“你看,你却又这样勾起我来。”
她道:“不拘怎么样,二弟妹肯待笙姐儿好,都是件幸事。”
会槿旋就擦了眼,温声道:“夫人,看了这会子账本,我替你捏捏肩罢?”
云弗道:“我倒觉得还好。你去我库房里,带人搬了上个月我哥哥遣人送来的布匹来,咱们好好地给阿苦挑挑,送去正好做春装呢。”
会槿柔声应了,就退了出去。
云弗却仰面靠在大迎枕里,目光看着彩绘的承尘,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点滴的水意。
※
顾瑟的马车停在庄子里的时候,天正在正午,阳光火辣辣地照下来,一路上太过干燥的土地上扬起的烟尘把马车和人都吹得灰扑扑的。
越惊吾跳下车来,对着路边连着吐了几口唾沫,才把嘴里的土腥都吐走。
顾瑟由闻音和知雪扶着下了车。
她身边如今是闻藤、闻音、知云、知雪四个一等丫鬟。知云掌着她屋里的账本子,闻藤从四年前受了那一回伤,就是陪顾瑟出门的时候少,留着看家的时候多些。
庄头赵勇夫妇早早得了消息,今日都没有下地,这时已经等在旁边。
越惊吾吐完了齿牙间的沙土,拿袖子抹了抹额头,他生得唇红齿白,这时候汗迹和尘迹涂在一处,显出脏兮兮的可爱来,道:“瑟姊,先进屋休息一会吧?”
顾瑟仰头看了看天色,道:“你来安排就是了。”
越惊吾却道:“若是要我来安排,瑟姊你只管在屋里头歇着就是了,何必出来吃土受晒。”
顾瑟就笑着瞪了他一眼。
赵勇家的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给闻音和知雪打下手,服侍着顾瑟洗了脸,又索性用了些膳食。
闻音就道:“姑娘要不要睡一会子?”
顾瑟摇了摇头,道:“我先同小越出去看一圈,你们就不要跟着出来了,外头晒的很。”
她出门穿的是便于行动的骑装,深绯色滚玄边,宽牛皮腰带,窄袖细腰,蹬了双鹿皮的云靴,又束了发,端的英姿飒爽。
闻音道:“不成的,我替姑娘去撑伞罢。知雪今儿就歇着,明儿换她服侍姑娘。”
就听门口传来“扑哧”的一声。
越惊吾靠在门口,笑盈盈地道:“阿姊穿了男装出门,后头还要跟着一个小娘子追着她举伞,像什么样子。”
闻音就顿足道:“大郎君,姑娘回头叫晒伤了,就是你这句话惹的。”
越惊吾却不以为然地道:“有我在呢,难道还会叫阿姊晒着吗?我替阿姊撑着伞,不比你们都好看些。”
顾瑟没有理会这两个的口舌官司,把面纱戴在了脸上,招呼了一声,就出了门。
这田庄占地并不很大,只有两百多亩,只是距开原府城近些,不过半日的路程。
越惊吾清查土地的时候,最先来的就是这里,该了解的都清楚了:“这里原本是个宗室的庄子,后来因为前朝的事,”说的是天授晚期诸子夺嫡,“就坏了事,把地卖给了杨家。”
顾瑟道:“杨家,是杨通判族里?”
越惊吾点头。
顾瑟就道:“我记得他是走的荥阳大长公主的路子,才留在本地为官。”
越惊吾用没有撑着伞的那只手摸了摸头,道:“走的是谁的路子,我倒是不大清楚,不过他确是土官,他家在阳曲是一等一的大姓,就说这庄子吧。”
他抬手在小路两边的地里指了指:“我私下里问过这里的佃农,朝廷诏十税一、十五税一,到了这庄子上就是税七、税八。”
顾瑟深深颦起了眉。
越惊吾又道:“阿姊也不必为这等人生气,那管事已经被我处置啦。”
顾瑟看了他一眼,没有问是怎样处置的。
她一路走,一路看着地里的秧苗。
因为枯水的缘故,大片大片的禾苗都黄怏怏的,在正午的烈日里更没有什么精神,蔫蔫地垂着。
更让顾瑟觉得触目惊心的,却是几乎每一片原本就并不康健的叶子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孔洞,有的被嚼食得狠的,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条叶脉,支撑着斑驳的一点残肉。
越惊吾叹了口气,道:“这都是我来之前,就已经被蝗吃过一轮的。倒是往南边去还好些。”
两个人一路说话,一路走着,就看到前头几个农人聚在一处,像是围着个什么一样坐着。
待走的近了,才看见是一个火堆的余烬。七、八个农人有老有少,在火堆里慢慢地拣着什么,一面说着话。
面对着两个人来的方向的那个壮年汉子先看到了人。
顾瑟穿着绯色骑装,腰束皮带、脚蹬云靴,越惊吾跟在她后头,虽然替她撑着伞,但腰间挂着长刀,臂上缚着短弩,肩宽腿长,眉眼间全是迫人凌厉,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少年人。
那汉子站起来,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问道:“贵人可有什么吩咐?”
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地碾着脚下火堆的痕迹。
越惊吾却笑了笑,道:“不妨事,我们来看看你们除蝗的情形如何。”
他就是这样地笑着,那笑在他那张昳丽的脸上,也只给人一种居高临下、萧瑟肃杀的感觉。
众人这回纷纷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面上都有些既警惕、又惶恐的,难以形容的神色。
独有那汉子对面的一个青年笑了起来,道:“大人,您来了。”向一圈人介绍道:“这是咱们的新东主,这烧火灭蝗的法子就是大人教给咱们的。”
几人的神情这才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又转为另一种惶恐和小心翼翼,站在那里束手束脚的,一副不知道该怎么招待贵人的样子。
越惊吾就道:“你们都仍坐下,不必这样的。”
一面在说话的青年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和顾瑟并肩坐下了。
距离两人较近的几个人都往外错了错,给二人腾出更宽敞的空当,众人又如前地坐在了熄灭的火堆旁。
越惊吾就对顾瑟介绍道:“这小哥儿是赵勇家的小儿子,叫赵满仓的,做事很伶俐的。”
顾瑟颔首。
她扫视了一圈,每个人脚下原本都有一小堆烧的半焦不焦的蝗尸。
她问道:“这夜间举火引虫的法子,你们试了多久了?”
赵满仓就机灵地应道:“回贵人的话,从越大人同我们讲了这个法子,庄子里就都在用了,头一天晚上那蝗虫竟像是下雨似的,后来几天也很不少,白天吃庄稼的虫子果然就少了,贵人和大人真是再圣明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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