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元达几乎没有回想,就果断地道:“不足十一。”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便是这十中之一,也不能保证拿出来的粮食里有多少能吃,多少是霉米、糠麸、砂石。”
顾瑟沉默了片刻。
灯火映在她冷而镇定的侧脸上,她垂落的眼睫像一片雨中扑朔的刀锋。
齐元达迟疑了一回,又道:“开原府的春天雨水少些也是有的,未必就会旱起来。顾大人在开原的这几年,各地都修了不少陂塘,也能缓解一时。”
顾瑟道:“这些安慰的话,在我这里先生是大可不必说的。”
齐元达道:“也不尽是安慰……况且此际春耕才刚刚开始,并没有到开仓的地步。”
顾瑟却摇了摇头,闻藤给两个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香茶,她抬手触了触杯壁,滚烫的热度从指尖扎进血管里。
她道:“我所虑的,并不是大旱,而是蝗祸。”
久旱必有蝗。
顾九识这些时日早出晚归,也是和她抱着一样的担忧。
齐元达色变。
今人以蝗为天灾。
顾九识任开原少尹以来,以其在京时圣眷优渥,又因为府尹杜先贽年迈不理事,一心只想做太平官,府衙诸事,都由顾九识一力主持。
顾九识父女在开原核土地、兴工事、立义学、课农桑,有多少乡民爱他,就有多少豪吏、土绅恨他。
他都不用设想,就知道如果开原真的发生了蝗灾,会有多少人以“亲民官失德,上天降灾以警之”为名,要把顾九识踩进泥里去。
顾瑟道:“所以我要请先生再帮我做一件事。”
第22章
※
易州,□□。
王府长史陆孝杰匆匆走进来的时候,秦王夙延庚正练完了一轮箭。
站在五十步之外的侍卫两股战战地把头上的瓷碗拿了下来,却被他重新搭起弓,微微眯着眼瞄准了。
他笑吟吟地道:“怎么,本王让你走了吗?”
那个侍卫被他这样用箭指着,又听到他皮笑肉不笑的问话,几乎生出一种被毒蛇缠绕的阴冷感。
他手都在发软,战战兢兢地把瓷碗重新顶在了头顶上。
夙延庚“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连看都没有看,拉满了弓的箭支风一样飞了出去。
侍卫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嚎,却很快被两边的亲卫堵住嘴拖了下去。
瓷器摔在地上,发出喀啦啦的脆响。
夙延庚把弓随手放在身后的随从手上,接过浸湿的布巾擦了擦手,一面轻描淡写地看了陆孝杰一眼,问道:“怎么,本王不是说了,没有要紧的事,不要来找我?”
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陆孝杰也见怪不怪了。
他道:“王爷,是京中的来信。”从袖中取出一封钤印封口的信函来,微微躬身,恭敬地呈到夙延庚面前。
夙延庚接了过来,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陆孝杰又道:“还有开原那边……”
夙延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我心里有数。”
陆孝杰顿了顿,恭声应是。
一阵脚步声响起,陆孝杰直起身,看着夙延庚的背影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眯了眯眼,问身边没有跟过去的王府长随道:“今天第几个了,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那长随道:“第四个了,前头有一个已经不行了。”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听内院服侍的人说,是因为昨儿带回来的那个豆腐娘子一头撞死了,王爷心里好不晦气。”
陆孝杰淡淡地“哦”了一声,道:“你们也劝着些,易州民风剽悍,别让外头带进来的人把王爷伤着了。”
那长随“嗐”了一声,道:“陆大人,您也晓得府里的事,有陈总管他老人家在,哪里有我们说话的地方。”
陆孝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晓得你们说不说得话,我只晓得王爷若是出了什么损伤,你们一个也走不脱。”
那长随就陪了笑,讨饶道:“还是您老明白。”一面又道:“陆大人,不知道下回往京里送信是什么时候,可定了谁去没有,您看我……”
※
王府总管陈渭正站在廊下和人说话。
夙延庚阴着脸进了门,他就把那人打发了,快步迎了上去,眼尖地看见夙延庚手里拿着一封信,便示意围过来的婢女都退开,只留了一个擅推拿的,在厅下站了听传。
夙延庚靠在榻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就倚在那里,闭上了眼。
侍女小碎步地走了过去,纤纤玉指轻柔地抚上他的发顶。
这侍女生了一张清秀的脸,身量却丰盈可爱,像一只熟透了的蜜桃。
夙延庚挑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任由少女柔软的手指在发丝间穿梭按压,又过了片刻,忽地扼住了那只手腕,摩挲了几下,向下一拉,翻身压了上去。
雨散云收之后,敞厅四面寂寂不敢出声的丫鬟们才在陈渭的指示下进来收拾痕迹。
夙延庚这时比起刚进门来,才显出年少挺拔精神,眉眼间有些饱足之后的惬意。
夙氏皇族外形都出色。夙延庚挺直了腰的时候,也能称得上一句身形高大,眉眼俊美。但也许是久耽声色的缘故,今年不过十九岁,眼下就有了些青黑之色。看人的时候,又常常显得有些阴鸷。
厅里很快又变得整整齐齐,丫鬟们都退去了,陈渭这才试探着问道:“殿下,京中出了什么事吗?”
夙延庚垂了眼皮,道:“母妃让我想个办法,把顾九识的女儿纳进府来。”
他恨顾九识入骨。
如愿被封了秦王以后,他本来以为可以在京城风风光光,好好地跟夙延川斗上一斗,算一算从小到大积下来的仇。
没想到就因为有人跟皇帝说了几句话,他就被踢出京城,发配到易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封地上来。
他心中大恨,仔细一查,就知道父皇变脸前后,当时伴驾的只有东台舍人顾九识。
母妃劝慰他,封地天高皇帝远,做什么事都方便,让他好生筹谋,将来未必就没有回京的一天。
他也信了,思来想去,出京自己做自己的主,也没有什么不好。
唯一可惜的就是不在帝都,找不到个好机会教训教训那个姓顾的了。
没想到翻过头来,姓顾的忽然就外放,还好死不死地做了开原府少尹。
区区一个佞幸,做起亲民官来竟然还有模有样,把开原府上下整治的大气不敢出。
他身在易州,不管想要做什么,只要开原府轻轻一卡,他就什么都谋不成。
他道:“顾九识的女儿,不就是那个蠢货?她对我死心塌地,我做什么要把她纳进来?有什么意义?”
陈渭沉吟道:“殿下,顾少尹有两个女儿,一个长女,是与殿下相熟的那个,一个次女,殿下大约没有见过,如今听闻却是随顾少尹在任上。”
夙延庚掀起了眼皮,“哦?你这老狗,知道的倒多。”
他指了指一旁的凳子,道:“你给我说来听听。”
陈渭笑嘻嘻地拖了凳子凑到夙延庚身前,道:“奴婢一个阉人,平日里也就听听这些后院女人的事。殿下却是胸怀四海,自然关心的都是外头的大事了。”
他想了想,道:“顾少尹这两个女儿,说来也是奇了。大娘子是殿下您熟悉的,算算今年该有十六、七岁了,也没有听说说给了谁家的郎君……”
夙延庚轻轻地掀了掀嘴角,发出一声嗤笑。
陈渭会意地跟着笑了笑,又说了下去:“不过除了迟迟没有订亲之外,这位大娘子倒也没听说有什么旁的不妥,倒是有许多人家的夫人都赞不绝口的,说规矩又好,人又稳重,又是顾氏女,必定家学渊源。听闻是有许多人家提过亲事的,只不知为什么都没有应罢了。”
言辞间颇有些意有所指的味道。
夙延庚“嗯”了一声,又不耐烦地问道:“那顾二呢?”
“顾二娘子么。”陈渭又想了想,才道:“奴婢说的奇人,就是这位二娘子了。听闻她少有慧名,顾中书和顾少尹都拿她当男子教养。”
庆和十九年,中书令谢正英致仕,顾崇加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人便以顾中书称他。
夙延庚懒洋洋地道:“那岂不是个野小子一样。”
陈渭赔笑道:“咱家也不知道顾二娘子规矩如何,只听说是很会读书的,头几年在京的时候,很得太后娘娘的看重,时常召她进宫去。”
夙延庚这才起了兴致,问道:“当真太后喜欢她?太后不是最喜欢走路吃饭都一板一眼像拿尺子量过一样无趣的小娘子吗?”
陈渭“哎哟”了一声,道:“这可就说不清楚了。不过太后召顾二娘子入宫的时候,奴婢还碰见过几回。”
夙延庚又轻轻地哼了一声。
陈渭继续道:“后头的事,就是因为贵妃娘娘对顾家上了心,慢慢传出来的消息了。听说顾少尹赴任的时候,本来是要带家眷一并上路的,没想到顾大娘子不肯走,顾夫人没有法子,就留在了京里,照看着大娘子。”
“按说,这亲娘和姐姐都不来,顾二娘子也该留在家里的,她那时也十来岁,是要说亲的年纪了。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这位二娘子就独个儿跟着顾少尹来任上了。她家里人也是放心。一错眼,这二娘子也十四、五了,奴婢也没有京中的消息,不晓得是不是顾家在京里给她订了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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