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长大一点,他终于知道谢梵境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喜欢他的娘亲,因为他的娘亲在谢梵境怀袁醍醐的时候,有了他。
娘亲因他受厌恶,也因他难产而去,他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
谢梵境回到长安,袁醍醐的禁足自然是解除了。
是日,风和日丽,她一身新制的石榴裙蹦蹦跳跳前往水榭去找她的母亲。
五月节转眼就到,她要跟母亲商量节日游玩的行程。
抄近路走到苑中假山后,她便看见不远处的水榭中,袁光逸跪在地上叩拜母亲,周围没有仆从。
袁醍醐贴在假山石上,竖着耳朵听得仔细。
谢梵境询问的大抵是些袁光逸的日常事务,重点落在了国子监的求学上,谢梵境素有世家才女的雅号,袁光逸不敢轻忽,每一个问题都答得头头是道,语调从容。
听得谢梵境赞赏点头,“二郎是袁家的好儿郎,他日必得圣人重用,光耀门楣。”
袁光逸眼底闪了闪,他努力平复心中的惊涛骇浪,大娘子赞他是袁家的好儿郎,说他未来可期。
谢梵境口中的认可,他第一次听见,他的努力付出,她其实都看在眼里。
此刻的心情,袁光逸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他只能注视着身前高贵、娴雅的贵妇,透着百年门阀雍容的气度,时间在她身上仿佛走的很慢,她依旧是个大美人,是他幼年时见到的模样。
谢梵境的声音格外温柔,“你比你阿姊懂事,这个常常闯祸的阿姊,光逸可要替我好好看顾着。”
袁光逸俯身,眼泪从眼角滴落,低哑道:“喏。”
谢梵境望着袁光逸清隽的面容,那双眼睛实在像他的母亲,你的儿子很优秀,你若能见到就好了。
“你的母亲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袁醍醐听蒙了,虽然她从不曾问过母亲,她们住在洛阳明面上是照顾外祖父母,可是家里的人都知道是因为母亲生气父亲讨了小娘,有了庶出的儿子。
如此,她也对袁光逸有了心结,现在母亲的态度怎么变了?她要探究探究。
————
征得母亲同意,袁醍醐列好五月节采购清单,便要带着管事去东市好好逛一逛,还没走出门就与下学归家的袁光逸正面相逢,像往日一般擦肩而过。
袁光逸顿住脚步,立刻回身追了出去,嚷着也要去东市。
厅堂中,谢潺正和袁仆射讨论兵部番上名录,府兵定期轮流到京师担任宿卫的重大事务。
两人都看见了不远处回廊中的一幕,别扭姐弟好像不一样了。
谢潺向姑父道喜,“还是姑母办法多,手段高。”
袁训的目光落回到番上目录上,只是嘴角上扬,“是五郎向洛阳去的书信吧。”
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聪明人对弈很简单,谢潺插手行礼道:“侄儿愿做姑父手中的棋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番上——《新唐书》卷50《兵志》记载:初,府兵之置,居无事时耕于野,其番上者,宿卫京师而已。
第48章 东市贵人
日永星火,以正仲夏。
身着青紫染胡服的袁醍醐,领着管事和一众仆从前往东市采购五月节用品。
东市离盛业坊等高门豪族聚居的里坊很近,东西自然也精贵些。
管事轻车熟路的在熟悉的草药商铺里选好菖蒲、艾叶,这些山间草药在仆从眼中不值几个钱。
袁光逸一路跟随袁醍醐而来,也没看见他到底要买什么。
拿起一束菖蒲,袁光逸看了一眼袁醍醐,“菖蒲乃是五瑞之首,叶片似剑,插在门口作蒲剑,可以斩千邪。”
袁醍醐没有搭理他,袁光逸淡定放下菖蒲,又拿起一旁的艾叶。
“虎者百兽之长也,能噬食鬼魅,以艾编剪成虎,佩戴于发际身畔,可以保安宁。”
“……”
袁醍醐心里想着事情,觉得袁光逸格外聒噪,没话找话说。
“你有完没完?”
“完了。”
袁光逸向她指指打包好的五月节草药,“采购顺利,下一个地方去哪里?”
问到重点,袁醍醐示意袁光逸走近,附耳过来。
“跟你商量一下,你领着他们先回府,我约了高氏的贵女在东市小聚,以后你求我什么,我也愿意出把力。”
刚刚就是在想怎么甩掉袁光逸。
袁光逸挑眉,“我可以出面把他们打发回去,不过,你要带着我去凑凑你们想看的热闹。”
袁光逸近期俨然成了父亲的传话筒,他的话在管事面前很起作用。
袁醍醐看了一眼天色,想着早点脱身,便与他愉快地达成交易。
袁光逸向管事吩咐了几句,留下两个随从,袁家的人便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
五月良辰,长安城内有个风俗,诏移两市祈求风调雨顺,在祈祷仪式后,东西两市的商贾另开庆祝项目助兴,其中斗乐最受世人喜爱。
这就是袁醍醐和高文珺要凑的热闹,
东市十字街上人头攒动,她俩在约定的地方碰了头。
高文珺没想到袁醍醐还带了个小尾巴,她低声猜疑,“这是袁仆射在你身边布置的暗桩?”
袁醍醐失笑,“不是袁仆射,是袁大娘子。”
?
谢梵境。
高文珺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秘密,不是盛传袁大娘子看不上这个庶出的儿子吗,什么时候成了一个战壕里的?
平头百姓拥挤在十字街上看着热闹,愿意破费的早已订下沿街的二层阁楼。
高文珺包的是一间倒角阁楼的雅座,正好能看到十字街东西两边的场景,观战的绝佳视野。
代表东西市出战的乐师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此时,十字街东楼已然端坐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一副不好惹的气场。
高文珺看了几届,情况熟悉,“他叫康昆仑,连续三届斗乐的冠军,号称琵琶第一手,西楼无人能敌。”
高手的传奇成功撩拨起了袁醍醐的兴致。
康昆仑抱着一把镶螺钿琵琶,登东楼弹的是一曲《绿腰》,大唐闻名的软舞曲。
轻拢慢捻抹复挑,乐声响起,节奏由缓入急,好似能从乐声中看到柔美舞姿,以及舞者转身回眸的风姿神韵。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
袁醍醐赞叹,实在是妙。
一曲毕,康昆仑起身谢礼,十字街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东市的商贾志得意满,觉得西楼大势已去,已无战力,今日毫无悬念。
袁光逸听见袁醍醐的点评才意识到自己这个阿姊精通音律,似乎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一无是处。
“西楼危险咯。”
高文珺剥着干果吃。
袁醍醐将干果放进装有乳酪的琉璃碗,用银勺子搅着。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西域乐师高手实多,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十字街街西亦建一楼,在康昆仑轰动的表演后,西楼上出现一位乐师,着兜帽大氅,犹抱琵琶半遮面,步态从容,款步而出。
袁醍醐眼前一亮,“好戏来了。”
高文珺不信,“康昆仑弹的是大曲《绿腰》,西楼还能将其他曲子弹出花来?”
看客们也在猜得是什么样的曲子才能压过精妙的绿腰。
西楼报出他方亦弹《绿腰》,十字街哄然而动。
同弹一曲便是故意硬碰硬了,谁输了脸面上都不好看。
袁醍醐朝西楼望去,仔细打量,可是兜帽下看不清面容,只见琵琶上拨弦的十指纤细白皙,很是养眼。
康昆仑瞄着对面,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西楼琵琶出声的前几个音,十字街里遍布嘈杂声,看客开始闲聊,觉得西楼不值一听,待铺垫几个音,骤然下拨声如雷,其妙绝入神,
十字街禁声,全场都在聚精会神的聆听西楼的绿腰。
时而轻盈曼妙,时而恢弘磅礴,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听到心动处,袁醍醐下意识拿起银著敲击案上琉璃碗,
敲击的第一声,西楼被兜帽遮住脸面的乐师便朝袁醍醐所在的雅座望过来。
琉璃碗盛物不同,呈现出高高低低的音色,灵动的敲击与轻盈的拨弦交相呼应,好似低回莲破浪,又如凌乱雪萦风。
蒹葭苍苍,南国佳人挽袖起舞,水天一色,远地辽阔。
曲毕人静默,南国佳人仿佛从十字街的看客眼前,翩然而去。
高文珺不识音律却也被眼前众人沉醉的场面震慑,袁光逸率先回神,自觉鼓掌。
一声、两声,终致十字街的掌声排山倒海。
东楼康昆仑服输,只问:“西楼来人是哪里的高手?”
西楼的人并未回答,退回楼中。
袁醍醐还在意犹未尽的跟高文珺和袁光逸讨论刚才绿腰的精妙,有人来了雅座,作礼上禀西楼有请。
西楼的高手要见她,便是将她视作知音了,当然得去。
三人从侧门领进西楼中,身着大氅的乐师立在厅中央,身量比远看着高大许多。
袁醍醐做叉手礼,“有幸能与阁下共曲,还请阁下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