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嫁妆与婚仪之事,更无商量余地。
他心知徐夫人此举只为争一口气。
她出身望族,自来高居人上,矜贵骄傲。然丧夫后,新帝对其不理不睬,才令她陷入恐慌,迫不及待的自谋出路,至燕王府后,又处处碰壁,她自觉大受羞辱,此刻女儿出嫁,非得争回些面子不可。若此番不成,便是她身为新城侯夫人一辈子的耻辱。
权贵之家,体面远比苟活重要。
他移开视线,命人将其扶起,冷然道:“姨母,此事已定,勿再多言。”见徐夫人错愕又不甘,他只叹气,“如今局势复杂,日后若成事,我自补偿姨母。”
徐夫人却失了高门贵族女子的矜持,只不依不饶:“要补偿何用?我只求五日后,月儿能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出嫁?”她豁出去般,指着一旁的宋之拂,啐道,“你若再由着此妇肆意践踏我们母女——”
慕容檀眼中闪过厉色,冷冷等着下文。
徐夫人出口便是威胁:“我便去信亡夫过去的部曲们,你休想得他们的支持!”
“哼!”慕容檀忍不住冷笑,方才尚存的一丝情分消失殆尽,“姨母未必太瞧得起自己,即便无他们,我也不过多费那数月时间罢了。”
说罢,不再理会徐夫人的惊怒,直接令人将其送回西侧院。
第34章 郑家来信
却说徐夫人自知原本的筹码已无用,回西侧院后,便终日惶惶不安,因忧思焦虑而卧床不起,直至五日后女儿出嫁,亦是强撑病体,勉强出席。
杜景自军中归来时,见母亲如此模样,震惊不已,询问之,只道偶感风寒。他自入军中后,随众人日夜操练,虽军纪严明,却正合了他好武逞勇,肆无忌惮的性子,也算如鱼得水。他甚至十分期盼跟着慕容檀到真正的沙场上走一遭,因此也未多想,只又请大夫来替母亲瞧病,妹妹出嫁后第二日便又走了。
岂料数日后,又陆续有消息传来,皇帝以“年迈功高”为由,特许数名常年镇守的将领们卸任回金陵,安享天年。
徐夫人只道天降横祸,曾经新城侯的老部曲们各个被挪到金陵去,杜氏一门在这燕王府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她越发忧虑惊慌,不但为先前丢面,更为儿子往后的前程。没了这些人,杜景往后再无帮衬,原本指日可待的安逸富贵与泼天权势,难道便破灭了吗?
眼见着她一日日的憔悴,病情总不见好,连宋之拂白日的请安,都屡屡拒之门外。屋中婢子常能听其呓语,甚而有时辱骂燕王与王妃,言语间全是怨恨,似将此时的不得志,统统归咎于此二人。
饶是如此,宋之拂仍是嘱大夫每日替其诊脉。虽徐夫人几次三番设计于她,但到底是长辈,总该看顾着。
然徐夫人全然不领情,时日久了,听闻大夫由王妃延请,连诊脉也不愿,只将人拒之门外。
如此不过两月,原本气色尚佳,略有仪度的她,竟成了个满是怨气,终日卧床,肌肤粗糙,满面沟壑皱纹,眼窝深陷乌青的老妇。
宋之拂远远的在屋外瞧过两次,心中只觉惆怅。
如徐夫人这般出身贵族之家的女子,从前志得意满,高高在上,如今命都去了大半条,床边却无儿女侍汤药。而慕容檀这个唯一的血亲,竟似毫无触动般,整整两月,只在外忙政事,未曾踏足西侧院一步,连问都鲜少问及。连下人来报,徐夫人命不久矣时,他也只微愣,转头问:“如此突然,怎没听你说?”
真真是无情人。
宋之拂无奈轻叹:“我如何没说?只你未留心罢了。夫君,可需去探望姨母?”
他只略一思忖,摇头道:“我便不去了,如今将要入夏,正是耕种之时,待秋收便要起事,此事你看着办吧,告知杜景与海月便可。”
不论是谁,一旦触碰他底线,他必不再留情,此刻更是尽显无疑。
徐夫人尚如此,日后他若发现自己的妻子也只是个替嫁的平民之女,又会如何对她?
宋之拂只觉手脚冰凉,不敢再看他,背过身去凉凉应“是”。
西侧院里,花木繁茂,隔着一道门的屋子里,却凋敝阴暗,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味。从前服侍的下人被谴走大半,只余数个家生的。
徐夫人喘着粗气躺在病榻上,发丝枯槁,双目无神,奄奄一息,皲裂的双唇翕动着喃喃自语。
陈嬷嬷拖着年迈疲惫的身躯守在床前,戚戚然望着榻上人道:“苍天无眼,如何让夫人遭这样的罪?”她浑浊的双目泛起怜悯,枯坐半晌,遂如下定决心一般,自妆台前取下铜镜,悄无声息递到病榻前。
病榻上,徐夫人无神的双目微微波动,迟滞的转向铜镜。
镜中人憔悴苍老,面目熟悉又陌生。那双无神的眼睛渐渐现出惊恐的神色,不敢置信般粗喘着嘶哑道:“不不,我——怎会是……这副模样……不!”
她使出浑身力气伸手打掉悬在眼前的铜镜,霍的自榻上坐起,如噩梦惊醒一般,双目圆瞪,声嘶力竭道:“我怎成了这副狼狈模样!”重重的喘几口气后,又忽然蔫了下去,摇晃如枯叶,“如何还有脸见人……如何……苟活于世……”
陈嬷嬷浑浊的眼里也溢出泪水,轻声道:“夫人,如今亦不过吊着一口气,不如便去吧……”
……
三日后,徐夫人卒。时慕容檀已悄然往万全都司去,忙于暗中联络那些明升暗降的旧将们,闻讯又稍待两日,才归来奔丧。
而杜景,闻讯连夜自城外赶回,却仍是没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
他一身风尘奔入屋中,只跪倒在亡母榻前恸哭:“母亲,为何不待儿归来便先撒手?不过数月,怎遭如此变故?”
陈嬷嬷令旁人离去,伸手扶他,低声道:“世子,夫人在这王府里着实苦啊!这府里上下,自王爷王妃,到寻常下人,哪个是真心待咱们?”
杜景正哭得天昏地暗,闻言更悲痛欲绝:“世道如此,自父亲去世,我们母子境况一落千丈,我原以为表兄虽冷性,却也会厚待亲人,怎知会如此?”
陈嬷嬷眸光一闪,摇头道:“王爷若真将夫人当至亲长辈,如何会令姑娘远嫁?又如何会将世子丢进军营?”她压低声暗示道,“世子,如今中原再无依靠,过去侯爷旧部也皆失势,是该另寻出路的时候了……”
杜景眼泪一滞,红着眼眶愣道:“我还能去何处?不若便在军中立功业,像父亲一般挣个权位来……”
“燕军哪还有世子的容身之处?”陈嬷嬷急道,“您瞧,若王爷还有一分情意,怎会迟迟不归来奔丧?”
杜景渐止悲痛,沉吟道:“可天地之大,再无我亲眷?”
陈嬷嬷遂关起门道:“夫人咽气前,曾嘱老婢,令世子投姑娘去。姑娘如今为蒙古汗妃,那处虽不比中原,到底能位居人上……”
“母亲当真这般说?”他心底微动。
“千真万确。”
……
慕容檀回府时,方值徐夫人大殓日前夜。
棺木早已备好停当,却忽闻有人来报:杜景竟挥退下人,趁人不备时,以引魂灯燃尽徐夫人尸身,携骨灰连夜翻墙策马而逃!
丧仪遭此变故,众人皆失色。
刘善回道:“因他将人都赶出了院子,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人发现,追出去时,已逃出城外,不知是要往何处去。”
慕容檀自顾除下孝服,冷笑道:“他能去哪儿?必是蒙古。我原在军中给他机会,他既同他母亲一样,便任他去。”
如此,丧事自不必再办,王府原本挂的缟素也皆除下,恢复如初。
却说数月时间,赵广源暗中散步消息,言皇帝换下的将领们,一旦入金陵,便要直接下狱,是以诸将人心惶惶,几番商议后,又遇慕容檀主动示好,纷纷来信表心意。
如此几番来回,金陵接替的新人们陆续到了,该南下的,却一个个称病,借故拖延。
慕容允绪苦等数月,未等到预料的结果,终是等不下去,听了齐澄谏言,令郑家人北上。
……
长春宫中,宋之拂正捧着郑家的来信兀自出神。
慕容檀踏着傍晚余晖入内,正觉初夏闷热,又不见妻子迎来,遂问:“何事出神?”
宋之拂方回神,放下家信,边替他宽衣,边垂眸若无其事道:“金陵家中来信,说……家人念我,下月初来探望,今已上路。”
她亦不知郑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觉便不是好事。然她无法言明,更无力阻止,只怕他此刻便生不悦。
慕容檀平展的双臂一紧,忽想起刘善派出的人尚未有信,佯装无意道:“是吗?平日不见你给亲人去信,原来感情也甚好。来的是何人?”
她脑袋越发低了,声音也十分没骨气,只弱弱道:“祖母年迈,有母——母亲照看着,父亲不得离京,是故,来的是兄长……”
兄长?慕容檀愣了愣,随即想起新婚时,那枚令他二人起过争执的相思玉扣,可不正是出自郑家长子郑子文吗?
他垂眸收敛锋芒,压下心底不好的猜测,一把将她抱起,不顾她惊呼,大步往浴房去:“来便来吧,你自派于嬷嬷安排。此刻,你只管伺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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