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秋节后,令窈鲜少再去度月轩,而郑嘉和又深居简出,她一直没机会问他是否有吃她送的月团。此时想起来,有些犹豫,却还是想求个回答,磕磕巴巴问出口:“哥哥,我做的月团,你吃了吗?”
“吃了。”
令窈心中雀跃,刹那功夫,又跌落下去:“没吃出病吧?”
“卿卿做的月团,香糯爽口,哥哥嘴馋,多吃了几个,虽然有些胃胀,但并无其他不适。”
时隔三月的夸赞,令窈却高兴不起来,郑嘉和扯谎,那东西难吃得很,他竟然说好吃。
“卿卿,怎么了?”
令窈盯着郑嘉和一张天生与人为善的脸,心想,上辈子那样欺负他,他都不曾讨好,现在她与他相安无事,他更没必要讨好她,或许他口味奇特也说不定。
“哥哥,前面就是玉楼。”
郑嘉和掀起轩帷,“我们一同下去。”
马车经过改制,可供轮椅上下同行,令窈推着郑嘉和进了玉楼,将楼里的小食每样各点一笼,不多不少,刚好花光郑嘉木给的银两。
吃饱喝足后,令窈心情畅快:“热腾腾的吃起来更可口,难怪店里生意这般好。”
她说着话,郑嘉和用巾帕拭去她唇边油渍,温润的声音似和煦春风:“外面吃食虽美味,但不能贪嘴。”
令窈赶紧移开揉肚子的手,接过郑嘉和端来的清茶,舔舔嘴笑道:“知道了。”
时辰已晚,从玉楼出来,令窈本想直接回府,不曾想,迎面碰见华府和南府的车马。
令窈一抬眸,刚好与华朝打照面。两人大眼瞪大眼,华朝先开口:“哟,这不是小郡主吗?”
南文英随后从车内出来,瞧见令窈与郑嘉和,款款至跟前问好:“郑二公子。”侧身看令窈,半晌才招呼:“郡主。”
令窈点点头,就算回应了。郑嘉和谦和有礼:“南姑娘好。”
南文英垂目低眸,柔声问:“难得见二郎出门,今日怎地有此雅兴上街游玩?”
郑嘉和答:“陪家中妹妹闲逛而已。”
南文英又问:“二郎方才是从玉楼出来罢?正巧,我听闻玉楼的蟹包与灌馒甚是美味,也想试试,不知二郎品尝后,觉得味道如何?是否当得起佳肴的盛名?”
郑嘉和抬眸瞥令窈,令窈察觉到他的目光,眉头皱得更深,撇开眼看别处。
南文英:“二郎?”
郑嘉和含笑,并未回答她先前所问,而是说:“我家幼妹急着回府习书,先走一步。”
南文英神情窘迫,挤出娇柔笑意:“那就不叨扰二郎了。”
刚说完,华朝冲到前面来,南文英及时拦住她,用眼神示意她切莫胡闹。
华朝又气又恼,指着令窈大声说:“南姐姐,你何必这般客气,难道你忘记我们进学的事了吗?她故意让我们落选,你能忍,我可不能忍!”
南文英喊:“华朝!”
华朝咬牙切齿,碍于南文英的告诫,只能恨恨地瞪着令窈,既委屈又气恼,悄声说:“南姐姐,你今天怎么了,她并未带家仆宫人,只一个残废哥哥在跟前,有什么好怕的?”
南文英蹙眉:“华朝,谨言慎行,郑家二郎只是腿疾未愈,并非残疾。”
华朝难以发泄心中郁结,怏怏目送令窈离去,忽地视线中发现什么,神色顿喜,仿佛找到救星,喊:“哥哥!”
不远处,华晟从酒楼出来,踉踉跄跄的脚步,潇洒自在,回身望见华朝,挥手示意,又看到令窈和郑嘉和,当即醉目微敛,手臂动作僵硬。
郑府送来的鹤,而今还养在他们华府。
不多时,华晟抬步。他奔过去的姿态,犹如一头野马,瞋目切齿,怒气冲冲。
令窈屏住呼吸,下意识找寻逃跑的路线。身处劣势时,她从不硬碰硬,事后算账便是,保全自身最要紧。
可是眼前还有个郑嘉和。
她不能抛下他。
令窈长吁一口气,认命般张开双臂,挡在郑嘉和身前。
第24章
气急败坏的华晟最终停了下来,没有一味横冲直撞。
令窈缓缓放下手臂。她几乎能闻见华晟呼出的热气, 他停在她跟前一步远的地方, 个头高她许多, 居高临下睨她:“小郡主,好巧。”
对方人多势众, 令窈转了眸子,水灵娇俏的笑意浮出眉眼:“华大哥哥, 好巧,竟然能在这里遇到你。”
一声“华大哥哥”唤出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兄妹情深。华晟惊住,旋即重新打探令窈,视线从头到尾扫一遍:“郡主真会说笑,我可当不起你这声大哥哥。”
令窈面不改色心不跳,冁然而笑:“既然华大哥哥说当不起,那就当不起罢, 我一做小辈的,哪能跟哥哥们争辩。”
这一番话抛出来,无论是姿态还是语气,样样皆挑不出半点错,仿佛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偶遇相识的外府大哥哥, 寻常问候, 礼貌周到。
南文英叹为观止, 联想到令窈之前种种嚣张行迹, 竟有些佩服她如今临危不乱的表现。莫说是八岁, 就算是十六岁的世家姑娘,也未必有她这种能屈能伸的本事。低头不难,难的是低了头还能不卑不亢,气势依旧。
华朝气得发抖,喊:“哥哥,你莫要被她迷惑!”
华晟回过神,抬眸望见令窈张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副无知孩童模样,与那日围场上趾高气扬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的声音软绵绵,稚气十足:“我何时迷惑人?难道连唤声大哥哥都不许吗?华姐姐未免太霸道。”
华晟微怔,有数秒时间,竟忘了自己为何冲过来。多亏华朝提醒:“哥哥,她送你的白鹤,你忘记了吗?你从马上跌下来,她幸灾乐祸也就罢了,竟还咒你死。”
华晟彻底清醒,瞪向令窈,冷笑:“是啊,郡主送坐骑之恩,我没齿难忘。”
令窈淡定自若:“那可是御赐之物,一路从汴梁带回临安城,我园子里统共就两只,其中一只就给了华大哥哥,幼时我曾骑鹤玩耍,心情畅快,念及大哥哥跌伤,定是心中郁闷,所以送只白鹤给大哥哥解闷,不曾想,竟被误解至此。”
华晟剑眉紧皱:“当真?”
自然是假。令窈点点头,瞄向华晟身后快要气到晕厥的华朝,语气关怀备至:“华姐姐,方才你提及进学的事,我倒想起来了,其实,你若真想受孟先生教诲,也不是不可能……”
华朝咬咬嘴唇,神情动容,问:“你是说我尚有机会?”
话音刚落,马匹嘶鸣的声音凭空出现,是刚刚华晟出酒楼时吩咐家仆悄悄放出疯马,此时马蹄声踏踏,被鞭笞过的马儿从巷子里冲出来,自令窈的方向而去。
华晟怔忡,他差点忘了这遭事。想下命阻挡已经来不及,只能稍后随机应变。
出于本能,其他人纷纷自保逃开,唯有南文英出声:“二郎,小心!”
令窈回身,触及发狂的马儿,大脑转瞬空白。
马尚未冲到面前,若想躲,她躲得开。
可是,郑嘉和躲不开。
郑嘉和的声音落入耳中,焦急慌乱:“卿卿,快避开!”
令窈想,她大概是疯了。
尘土飞扬,闹声喧喧,令窈扑到郑嘉和身上,试图替他挡下疯马的践踏。扑过去的瞬间,她想起前世替他尝毒药一事,那个时候,她也疯了。
周围惊叫声阵阵,人人忙着逃命。
令窈闭上眼,告诉自己,若是命丧于此,就当还债了。郑嘉和不欠她的,她也不欠郑嘉和的了。
大概是老天爷自觉欠她,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千钧一发之际,有谁飞出来勒住了疯马。
令窈小心翼翼眯开眼缝,模糊白光中,一袭颀长的青白色身影缓缓而来,淡雅从容,对马背上御马的少年交待:“山阳,下去罢。”
令窈惊喜:“孟先生!”
孟铎踱步,走至跟前,抬手将她从郑嘉和怀里提起来:“今日的夜课,算你迟到。”抬眸又望郑嘉和,触及他一张苍白病容,问:“二公子,可有伤到哪里?”
令窈:“孟先生好偏心,见面就斥我迟到,光顾着问哥哥有没有受伤,却不问我是否受惊。”
孟铎侧头:“你笑成这样,哪有半分受惊的迹象?”
令窈从未如此感激过孟铎,他来得太及时,哪怕他现在训她一百句,她也绝对不回嘴。令窈笑脸盈盈:“先生说得是,是卿卿娇生惯养,就想独占先生的关怀惦念。”
“贫嘴。”
令窈还想再说什么,孟铎已经从她身前走过。她刚要跟过去,被郑嘉和一把攥住。
郑嘉和颤了手,张皇无促,全然不似平日的镇定,他抓了她的手握在掌心,并未说什么,只是唤她的小名:“卿卿。”
难得看到郑嘉和害怕慌张的一面,令窈蹲下身,靠在他膝边:“兄长,你身体不适吗?我们即刻回府。”
郑嘉和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拽,令窈不得不仰起头:“兄长?”
郑嘉和黑邃的眼睛幽深似湖,素日温润如玉的文雅消失全无,眼神压得人胆战心惊,语气间皆是不容抵抗的强硬:“下次,不用管我,你只管自己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