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和拆开信,一目十行,眉头越蹙越深。
飞南试探问:“二少爷,怎么了?”
“他竟知道,那三篇文章是出自我手。”
“啊?”飞南摸脑袋,甚至自责:“我发誓,我将东西送进碧纱馆的时候,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看见。”
郑嘉和将信重新折好:“不怪你,是我思虑不周,卖弄才思,叫他看了出来。”
飞南悄声:“孟夫子责备二少爷了吗?”
“恰恰相反,他对我大加赞扬。”
飞南放宽心:“孟夫子不怪二少爷就好,他那样的人物,若是能够赏识少爷的才学,定对少爷的前途大有裨益。”
郑嘉和沉默。
飞南以为他伤感腿疾不能参加科举,连忙换了话头:“二姑娘熬了鱼羹送过来。”
“我不想吃,你吃罢。”
飞南:“二少爷,我说句不该说的,近几年你待二姑娘,似乎不比从前亲热,反倒对今年来才的四姑娘更为上心,也难怪二姑娘发脾气。”
郑嘉和笑问:“怎么,我不该对四姑娘上心吗?”
飞南心惊,窥出他语气不快,解释:“我知道少爷不是攀炎附势的人,外面人都是为着四姑娘的郡主之尊才待她好,少爷不是,我看得出来,少爷是真心待四姑娘。只是,二姑娘那边……”
郑嘉和推轮椅往里,单薄的面容因咳嗽有了几分血色。飞南不敢再说,扶住他的轮椅:“我来。”
郑嘉和佝偻着后背,手从胸口移开,缓缓平静下来,吩咐:“掌灯研墨。”
“夜已深,少爷明日再给孟夫子回信,今日早些睡罢。”
“谁说我要给他回信。”
飞南疑惑:“这么晚了,二少爷还要看书吗?”
郑嘉和摆手:“孟铎既已识破,定要罚她重作文章,我得再替她作三篇。”
飞南瞠目结舌。
这一夜,碧纱馆满室亮堂,令窈趴在案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时发现桌上多了三篇文章。
文理通顺,用词浅显。尽管不比之前的好,但远远胜过她写的那几篇鬼画符。
这回令窈学乖了。她也没问是谁送过来的,直接放进小橱柜里。
这人待她的心虽好,但她不是傻子,孟铎能辨出第一次,就能辨出第二次。
秋雨缠绵,冬寒在即。满屋碧纱被风撩得饱饱鼓起,令窈贴平案上的澄心堂纸,纸上笔墨晕染,七零八落,似新衣打满补丁。
昨夜未能安枕的困倦阻挡不了令窈高涨的兴致,她绕过书案,拨弄皮影,捏了一只放袖里,吩咐人:“鬓鸦,让人抬肩舆来,我要去夫子那。”
第22章
因为有孟铎在的缘故,郑家家塾变得炙手可热。起先碍着郑家请新师, 不便借力, 如今孟铎已至郑家半年有余, 加上来年春考在即,临安城内各户人家送进郑家的请帖是往年两倍。
丰厚的束脩流水似地搬进书轩斋, 更有甚者,私底下探听孟铎府外行程, 专门堵在路上拦截,大多是请孟铎入自家府门授学,又或是劝他设私帐。
因着上次文章一事,令窈及时补救,孟铎并未责罚她,当天便恢复夜课,又手把手替她改文章,令窈欣喜之外, 更添得意。关门弟子才有的待遇,旁人都没有。
她已然习惯霸占孟铎每日夜里的敦敦教诲,是以郑大老爷为南华英想要入府习书的事来问令窈时,令窈大为不快,白了眼:“她也配?”
大老爷难为情, 因着有事求令窈, 不得不赔笑:“卿卿, 南府姑娘又没招你, 你作甚动怒。”
令窈将话搁出来:“她想与我一块习书, 绝对不可能。反正先生只能教我一人的夜课,谁来求都不行。”
她脖颈高扬,睨眼瞪大老爷,娇娇的姿态,介于撒娇与撒气之间,看得大老爷骂也不是,奉承也不是,只好转开眸子去求老夫人。
南侯爷为了家中子女的事已上门拜访好几次,老夫人明白其中轻重,揽了令窈坐腿上:“卿卿,先前你不是还嫌弃孟先生严厉吗,还说要换夫子。”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令窈双手去搂老夫人:“他教得好,我愿意跟他学习。”
老夫人:“多一个人而已,并不妨碍什么。”
令窈摇头。
大老爷悄声试探:“卿卿,要么大伯教你罢。白日里你依旧还是在家学里跟孟夫子学习,夜里就由大伯……”
话未说完,瞧见令窈眉心拧巴,张着水汪汪的黑眸,仿佛他再说一个字,她就立马蹦出眼泪来。
大老爷自觉闭嘴。
如今小祖宗越发霸道,偏生霸道得不落俗套。她只安安静静地往那一坐,粉嫩雪白的小脸往那一摆,眉眼微蹙,旁人哪还敢有二话,心都软了,怎好再逼她。
大老爷暗自纳闷,家里这几个女孩都生得可爱精致,怎么其他人就没这本事,当下她年幼尚且如此,再过两年,那还得了。
大老爷正出神,忽见雪似的一团身影俯身靠过来,拿了桌上的鹅梨塞到他手心,软糯糯的小嗓子说:“大伯,这个好吃,你尝尝。”
大老爷还能说什么。这身打个巴掌赏个枣的本领,连他都自愧不如。
大老爷专心吃梨,令窈心满意足转过去问老夫人:“南府的人肯定百般笼络孟先生,他那边怎么说?”
“孟先生没说什么,只是让你大伯来问你。”
令窈眼中笑意满溢。她就知道,只要费些心思,没人能不在乎她,冷若冰霜的孟铎也一样。像她这样天资聪颖的学生,外面可没有,他确实应该珍惜。
令窈看向大老爷:“大伯,除了南府,还有其他人的请求吗?”
大老爷挥挥手,随侍端来一盘子书信,多达几十封。令窈随手翻看:“这么多?”
“这还只是城内的拜帖,其他地方的拜帖在书房放着。”
“大伯许了几个席位?”
“哪敢,我想着得先问孟夫子,偏生孟夫子让你做主。”大老爷喃喃自言自语:“大概是碍于你的郡主身份,所以才不敢擅作决定。”
后半句,令窈权当做没听见,视线扫过拜帖中一道泥金红笺,上面大大一个穆字。
令窈悚然,想到穆辰良,指了穆家拜帖,不敢翻看,只是问:“城内也有姓穆的人家?”
大老爷接过去:“是底下人弄淆了,这张不是城内人家的拜帖,是幽州穆家的拜帖。”说着话,高兴起来:“穆家那样权大势大的人家,连当今圣上都要敬他家三分,想不到他家也来下拜帖,当真让人受宠若惊。”
令窈小心翼翼问:“他家也是为了家学的事?是穆家哪位公子要来?”
大老爷鲜少见她慌张模样,笑道:“怕穆家长孙镇住你的郡主之威?”
令窈撇开目光:“才不是。”
老夫人轻拍大老爷肩背:“别只顾着玩笑,你倒说说,他家是否要送公子入府习书?若是他家送人来,我们得早早准备起来,切不能怠慢穆家的公子。”
大老爷摊开拜帖,有些失望:“并不是为家学的事,寻常问候罢了。”
老夫人点头:“你媳妇在家做姑娘时,与她长姐感情深厚,穆府下拜帖问候,情理之中。”
大老爷不甘心:“近两年并无往来,突然下拜帖,也许另有要事,不方便在书信上说而已。”
老夫人看破大老爷心思:“早前我就与你说过,穆家这门姻亲,我们攀不上。”
“算起来我也是穆相的妹夫,如何就攀不上了?王家攀得上,我们郑家也能。”大老爷转过脸看令窈:“再说了,我们郑家还有个郡主呢,难不成他穆家想尚个公主?”
令窈腹诽,得亏大老爷不知道过几年她会被封为公主。虽说公主的名号,封完半年后便被太后收了回去。为着这件事,她当时气了好一阵子。
“你怎能当着卿卿的面说这种话,自古以来,男儿扬名立万皆靠自身努力,你若想壮大郑家,就在仕途上多用点心,少打这些不切实际的算盘。”老夫人捂住令窈耳朵,瞪向大老爷:“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只一句话,家里这些女孩的婚事,不求攀龙附凤,只求夫妻和顺。”
大老爷面红耳赤:“儿子错了,母亲莫要动怒。”
老夫人紧皱眉头:“你哪懂做女子的苦处。多数男人娶妻只为生子,成家只为立业,仿佛天下女子是女娲手中泥石,只为着你们需求,哪里漏一块,就使了往哪里补。”
话说得重了些,大老爷敢怒不敢言,不多时,便找理由出了屋子。
令窈看着大老爷离去的背影,想起前世老夫人与大老爷的嫌隙。大老爷从小养在太夫人处,与三老爷四老爷为伴,老夫人随夫赴任,身边只带了次子,一去就是十年。
她犹记得有次大老爷为着三房的事与老夫人大闹一场,扯出旧事,大声质问老夫人:“你何时疼过我一日?”
年近不惑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声音发颤,似襁褓婴儿。当时情形,令人咦嘘。
“卿卿,若是穆家长孙要与你争先生,你肯让吗?”大老爷走后,老夫人又提起穆家的事。
事关穆辰良,令窈不敢松懈:“祖母说笑,若是穆家长孙要来,我哪敢霸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