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萱一时静下心来, 红罗炭偶尔扬起一星半点儿的火星,那微弱的声音衬得殿里更加安静。
她思忖了半天,才犹犹豫豫道:“难道是冲姐姐来的?可又不像啊,如姐姐所说,她未必算得准是六阿哥爬上墙去,若是六公主或是祐儿……”说到这里,金萱打了一个冷战,若是祐儿爬上去的话,如今只怕死的就是自己的祐儿了。她只有一个儿子,又不像德妃那样受宠,若非靠了这个儿子,自己这个嫔位还不知道在哪里。如今能在宫中有点儿地位,大部分也是因为她是七阿哥的额娘的关系。
宁德瞧着她,提醒道:“你再往下想想。”
种种念头在金萱脑中如雷电疾转,忽然啊的一声轻呼,险些惊叫出来。
宁德冷笑着点了点头,止住她张口欲说的话。
金萱难以置信地结结巴巴道:“姐姐……姐姐……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宁德神色如常,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不怎么样,就先让人闹去吧。现在我们也没有确切的把握,也只能先看看再说吧。”
金萱告辞离去了,宁德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看着金萱离去的背影被阳光拉成了长长的剪影,她的眼眶有些发热,可是眼中的泪水却是已经干涸得流不下一滴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变成这样了,宁德盯着地上若有若无的剪影闷闷地想着。从前金萱是她的知心好友,如今自己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却是旨在利用她去宜妃那里打探消息。从前自己不总是笑着,但凡笑了那必定是真心欢笑,如今自己却总是挂着一抹连自己都看不懂的微笑,脸上笑着,却并不是为喜乐。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敛了心神。眼前这一团乱糟糟的事已经容不得自己优柔寡断,多愁善感了。自己对成嫔说的话半真半假,既然那人对祚儿做出这样的事,自己心再慈,也容不下。她不是神佛菩萨,学不来大悲无私,舍己为人。她是一个女人,只求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就好,也不敢有别的奢望。如今能长伴在玄烨身边,哪怕只是一个媵妾而已,跟着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她也已经满足了,可是为什么连这样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呢?胤禛、长安一个个的就这样离开自己,现在又轮到了胤祚,人人都羡慕她儿女双全,可是谁知道儿女离开自己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
所以这一次她容不得自己再一味地哭闹了,皇上要清醒,因为整个国家都离不开他;她也要清醒,为的是不能就这样让祚儿平白地消失。
她按了按微微作痛的太阳穴,那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的下场。不是她不想睡,而是一闭上眼睛,梦里全是胤祚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拉着她的手说要去放鹞子,要她讲故事给他听,要跟着皇阿玛去木兰围场打猎……
一想到祚儿,宁德的心就疼得快绞到一块儿去了,面上的淡定那是生生忍下来做给别人看的,就为着不打草惊蛇。可是如今她还是有些急切了。这件事要是再这样耽搁下去,只怕越来越难查了,本来线索就少,又极像意外的事故,若非凭空多出些鱼来,这件事任谁也不会有所怀疑的。她蹙了眉凝神想着:这世上的事说到底还是为名为利,胤祚、胤祐还有六公主如果出了什么事,什么人获利最大?宁德咬着牙问自己。胤祚有事,伤的是自己,可是自己一向低调无争,从不触犯任何人的利益,便是有人嫉恨皇上对自己宠爱有加,自己亦不是独宠,上有佟贵妃,下有章佳氏等诸女,便是在中间的宜妃,也只比自己更出彩。宜妃,宁德有些惊觉,三个孩子中有两个是储秀宫的,祚儿也是从储秀宫里跑出去的。
不管是不是冲着宜妃去的,只怕都会和她牵扯上些关系。宁德现出些阴晴不定的神色,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她也只是推测而已,手上并无什么证据,因此才故意使计让成嫔去试试宜妃的话,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其实她一开始也有过另一种猜测。只是这种猜测却更加可怕,让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如果有人真的处心积虑布置好了专门为的就是祚儿呢?这也并不是如她对成嫔所说是不可能的。
如今圣上春秋鼎盛,可是朝中有人就已经为着太子一事蠢蠢欲动了。本来胤礽出身极为高贵,人又聪明,而且朝中又有索额图这等老亲支持,皇上早立了他为太子,一向是带在身边亲自调教的,地位可谓是岿然不动的。可是谁料到自康熙十九年索额图休闲,明珠的势力在朝中越发大了起来,他又是大阿哥的外戚,惠妃虽然不是很热衷朝政之事,但是难保心中没有这个想头。皇上的几位阿哥,除了养在太后宫里的胤祺,成嫔的胤祐不怎么能干,其余个个都是人尖一般。自己的祚儿更是风暴中的漩涡,从他一生下来沾上了这个“祚”字,闲话便没有停过。千古帝王业向来便是血雨腥风之事,若说此事是前朝有人谋划,冲的就是胤祚而来呢?那该怎么办?可是转念想想又不像,现在阿哥们还小,不懂世事,就已经闹出这样的事来,那么等他们大些,还不知道要闹得如何不堪呢!再者说内廷后宫之事再怎么闹也扯不上社稷根本,但是一旦让人发现外臣结交后,宫内人可就不单单是这么简单的事了。历朝历代,没有一个君主不把这引为大忌的。有心有力做这事的人,可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精细人,算盘打得当当响,哪里肯为尚还没有影子的事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祸及九族的行径。
宁德想了半晌,神情恍惚地看着窗下新开的几丛迎春花,细碎的嫩黄花瓣,清丽中透出几分傲风骨。她定了定神,慢慢起身往后院的佛堂走去,一直到深夜才出来。
承乾宫。
佟贵妃站在满宫的梨树下怔怔出神。听说那是世祖为他最心爱的董鄂妃种下的。四五月的时候,承乾宫里就会开满似雪的梨花,那种美是令人震撼的,不似人间,而是天堂。也许只有这种美才配得上他们的爱情,尽管不愿意,但是佟贵妃仍旧不得不隐隐地承认世祖皇帝给了那个女人真心的爱。也许就是这种爱不能存于人间,不能存于后宫之中,世祖皇帝和董鄂妃的爱情才会如这绚丽过后而凋尽的梨花一样随风飘零、满目破碎。
她不知道,当年姑姑孝康章皇后是如何面对这一地的梨花,和如梨花般绚丽过而又迅速凋零的董鄂妃与世祖皇帝的感情。正如她也不知道,每当自己含笑接见那些妃嫔时心中的所想。在人前,她无疑是温柔端庄的。作为后宫之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她从不仗势欺人,反而对那些低级的妃嫔温文尔雅,像一个真正的大姐姐那样照顾她们,可是看着那一张张比自己青春而鲜亮的面孔,她也会有隐隐的痛。
虽然当年是孝昭皇后故意把她安排在承乾宫,可是自己其实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恨她这样做。紫禁城里也许真的只有承乾宫中的梨花可以与文华殿前的海棠相媲美,一个嫣红,一个洁白,分布在宫中的两端,恰如情人遥遥相对。
在那段被冷落的日子里,她也是立在漫天的梨花下微醉地幻想,自己的那个梦中人此刻也许正在文华殿前英姿勃发,指点江山。
后来误会消除了,自己仍旧住在承乾宫中。可笑的是,当皇上终于肯垂怜自己时,对皇上的那份感情却不像年少时那么真切了。更多的时候,她是佟妃、贵妃、皇贵妃,代表着后宫女人的礼仪典范,身后还有佟佳氏一族的声望名利。于是她只能戴着面具微笑,远远地站在高处,看着皇上离自己越来越远,而不敢伸手挽回。她永远只能做对的事,不能任着自己的性子胡来,正如这次发生的事情一样。
后宫必须永远是和谐安宁之地,而皇上和后宫的诸人似乎一时都忘记了这一点。这些日子胤祚身死并非是意外的消息流传着。和德妃一样,她也有深深的不安,而她的不安是怎么把这件事无声无息地解决掉。
后宫必须是祥和的。这不仅是她的姑姑孝康章皇后教会她的,也是从太皇太后身上学到的。没有明争暗斗,没有争风吃醋,大清的后宫是一片祥和的。
这才是她要关心和维护的。
她慢慢转身,轻轻踏过才微微露出些嫩芽的草坪,忽然想起一首刘秉忠的梨花词:“立尽黄昏,袜尘不到凌波处。雪香凝树。懒作阳台雨。一水相系,脉脉难为语。情何许。向人如诉。寂寞临江渚。”佟贵妃痴痴地笑了笑,也许她也是一个寂寞的人吧。
储秀宫。
宜妃送了成嫔出去,回到寝宫里脸上却阴晴不定。刚才成嫔在自己这里疯言疯语,话中有话的那一番说辞说得自己的心有些闹腾。因为这件事是从自己宫里闹出去的,她不免也有些上心了,如今听着成嫔这样有心撩拨似的话音,她心中不免敲起了锣鼓。
难道真的是冲自己来的?
宜妃拧紧了峨眉,心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她唤过身旁的心腹宫女,“宝儿,静观斋的人现在还关在北五所吗?”
宝儿一下子听她提起有些愕然,想了想方徐徐回道:“回主子的话,应该还是关在北五所里。佟妃娘娘没有说放人,谁敢私自让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