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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妃三十年 (她与灯)


  虽然皇帝不肯纵容自己这样想,但这很难为情。
  尤其是看到王疏月,又想起老十一。
  最多今日夜里,他在丰台就要收到宫里消息。
  他会怎么想?
  也许要半夜起来喝一壶,把剑磨锋?这多可恶。
  “给朕滚出去!”
  又受他的重话。王疏月下意识地颤了颤肩。
  但她也没有真的退出去。
  素日里他再怎么不好,好歹也握着兄长和父亲的前途。好歹也出过银钱,让王家重修了卧云精舍。这会儿就当是替王家报答他的恩典吧。
  王疏月打横一条心,进都进来了,奉得又是皇后的命,她赖着,何庆这些人能把她怎么样,至于这位要命的爷,也不是第一日认识他,说话永远朝着她的脸砸,好在她心大,不然,真就要步春环的后尘。
  现在她能怎么样呢。算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吧。谁叫他病着呢。还是这听天由命的要命病。
  “何庆!”
  皇帝见他呆着没动,提声就就向外唤人来架。
  见他要发作,王疏月把思绪收回来,出声阻他道:“主子别怪责何公公,是奴才自己要进来服侍您的。”
  皇帝信她才有鬼了。他一手指在她的脑门心上。
  “王疏月,你再欺君,朕就摘了你脑袋。不光你的,何庆这些人违逆朕意,朕看,脑袋也都别要了!”
  他现在身上难受,难免说话也难听。
  何庆在外面听得脚背发痒,他越发看不明白了,皇帝究竟是要对王疏月好,还是单纯就不想见她,要把她给逼走。
  王疏月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她此时的想法却比何庆直白清晰得多。
  既然已经打定注意守他这一次,摘就摘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拿这话来吓自己了。之前在雪地里,她为了贺临犯那么大事,他也连顿棍杖都没下给她。
  对着自己,皇帝说得都比做得凶。
  想着,她也就没那么难受,重新伏下身道,认道“昨日的事奴才知罪。奴才在月华门上想了一夜,主子您骂得很对,都是奴才昏了头,才会纠结些不该纠结的事。主子,您就不要撵奴才出去,就您当给奴才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她把话说成这样,皇帝却莫名地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同情之音。
  怎么讲呢,刚刚感觉到这丝同情的时候,他恨不得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撕了。他这一生走得每一步都有无数白骨委在荒丘。断送前程的,断送性命的,大可来恨他。但他绝受不了同情。尤其是女人的同情。
  “王疏月,你就是从来不信,朕会要你的命!”
  “也不是您说的那样。”
  皇帝胃里酸疼起来。一夜之间他被摁着灌了好些药,这会儿难受得很,她竟还要犟他。
  “王疏月……”
  “主子,您听奴才说完。奴才的命,一直都是捏在主子手里的。若认真说来,卧云精舍得那几年,是主子养着奴才,奴才知恩图报,合该进来伺候。只是主子错会了奴才的意思。”
  说着,她稍稍抬起头。
  皇帝注意到,她今日倒是刻意穿了一身紫褐色的宁绸衣裳,原本是个如白月光一般光洁的人,这时竟被衣裳衬得有些暗淡,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从前认为这个色儿很顺他的眼,如今穿在她的身上,却不是那么的好看。
  王疏月不知道皇帝的思绪打偏。仍续着她想说的话。
  “主子,不该有的想法,奴才不敢有。事实上,奴才在南书房当差当得越久,越怕主子……”
  说着又顿了顿,她差一点说出春环的事,但话到口中又被理智摁了回去。
  以前王疏月从来不认为自己在为人处世之上是个笨拙的人。直到遇到了贺庞。与他磨合比与贺临磨合要艰难很多。
  和皇帝相处,不能总藏着自己的心,藏久了,他会起疑,觉得你这个人捉摸不透,有歹心。但如果全部由着性子说出来,又可能真的会触到逆鳞丢脑袋。但即便如此,王疏月仍然想拥有一些表达上的自由。
  他既然准她看着自己,那她直直地就看过去。
  这虽是一个直视天颜就会掉脑袋的时代。但正因如此,所以触到底线的那一霎那,人才会有被苦海喷吐出海面的快感。若再跌回去时,还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那就真是太好了。
  “主子,奴才求您体谅。奴才往往怕得厉害了,就会说错话。其实奴才很想活着,但您时常会说,要摘了奴才的脑袋,有的时候,奴才觉得您说的是气话,但有的时候,哪怕您不说这样话,奴才也觉得脖子上冷飕飕的。”
  皇帝觉得,她好像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但她的话,却远远没有在他面前说明白。
  不过,王疏月怕他。不是同情他,这到挺好的。
  “王疏月,知道怕就还有得救。”
  “是,奴才也觉得,奴才还有救。”
  皇帝一窒,莫名想笑。
  不得不说,这么一通伤及自尊的火,又被王疏月莫名奇妙地摁灭了。
  何庆在外头松了一口气儿。
  这会儿正逢上太医院的人来敬药。何庆眼瞅着里头安宁下来。摆了摆手,示意人进去:“进去了把碗端给王姑娘的。嘿。毛手子,仔细门槛儿啊。”
  皇帝吃药从不要谁服侍,也从不就什么果脯子来压苦。
  但女子愿意在这些事上用心,他才喝了一半,手边就捧来一盘杏脯子。她有一点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练字的原因,没心事的时候手上的动作极稳。好比这会儿。皇帝把喝了一半的药放到她手中的托盘中,那药汤不一会儿就静下来,一丝圈纹都不剩。
  她没有走,耐心地等着皇帝在那一盘大同小异的果脯里翻捡。人平静下来后,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这又是她的另一样好。尽管看起来瘦弱的,气色却天生好,不像婉常在,长得水灵,却总带着病态风流。
  皇帝咬了一块他觉得顺眼的。摆手道:“退下吧。”
  “您还没喝完呢。”
  “朕不想喝了。”
  何庆进来唤香筒里的熏药渣滓,听到这两三句,不由地苦那王姑娘吃瘪。谁知她仍就没有退,反是撩裙跪下来,将托盘举过头顶。
  “主子不喝,奴才就不起来。”
  皇帝笑了一声,刚想说:“那你就跪着吧。”
  谁知她后面竟跟着一把软刀,“主子,奴才都跟您认错了,也不敢跟您再犟,主子这会儿,也别在跟奴才犟了。”
  “王疏月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朕跟你犟?你赶紧给朕起来!”
  “那皇上吃药吗?”
  皇帝一把端起药碗,一口饮尽,当得一声放在她手中托盘上。
  “起来,滚出去!”
  见才好了一阵,又斗起来了。何庆忙过来打圆场。
  一面搀起王疏月道:“姑娘去替万岁爷换香筒里熏药吧。这活儿细,姑娘做,比奴才做好。熏药在西次间那边搁着,都捆了包放着,您一进去就瞧得见。”
  “是。”
  她当真乖顺地应了一声。
  又对皇帝蹲了福:“奴才滚出去了。”
  “你……”
  皇帝说不出话来,王疏月到是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何庆扶着皇帝躺下,小心问道:“万岁爷,您觉得身上如何,还照昨夜那般痒么。”
  “不痒,朕要被她气死了。”


第24章 忆秦娥(四)
  因为某些人而破掉原有的习惯,生活,甚至包括处事的方式,这个过程不见得有特别明显的疼痛,伤口也藏在皮肉里。世上大多数的人,一生都不能自知。但这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损伤。而是与内观相反的一种外塑。
  男女两人,在阴阳调和,皮肉相挨之前,隔着礼教和尊重,彼此试探摩擦。这件王疏月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事,对大多数的女子而言都是奢侈的。不过,这个过程,也并非那么容易和美妙。它需要人和人同时拿捏好一个度,若一方过于用力,便随时会毁了对方。
  王疏月自有一份从母亲那里承袭下来的灵智。
  至于皇帝靠着什么在拿捏这个度,就很迷了。
  总之,令平元年的紫禁城早春,城墙外堆烟柳的絮团里有了丝人味。
  那絮儿偶尔从窗隙里钻进去,招惹皇帝和王疏月连着打喷嚏。
  王疏月不打紧,皇帝却在遭大罪。
  痘疮发出来第四日,人开始渡鬼门关。
  连日的高烧灼了皇帝喉咙,内务府司院里的奏事章京也停了一日一送递。寿康宫与长春宫,几乎是每隔一个时辰就使人来看。两宫的心思不禁相同,但和跪在月华门的几个议政王一样,都在张望那份将出未出的遗诏。
  这和先帝爷登天前场景何其相似啊。
  张得通给养心殿的人下了严令,殿内事无论大小一样都不可外透。
  但各处都有自己的门道和眼睛,为此养心殿几日间杖毙了好些人。
  这日深夜,周太医与太医院院正看诊出来,在西稍间外遇见了端水回来给皇帝擦身的王疏月。她朝两位太医蹲了个福,侧身正要进去。
  “姑娘。”
  周太医叫住了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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