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皇帝所言,大清皇族自入关以来,包括皇帝在内的历任帝王,都是从痘劫之中逃出生天的。但无一例外靠得是自身体格,被动地煎熬,像皇帝这样,熬过来就活,熬不过,也跟百姓们一样身死掩埋。大清经历了三代君王,每一代君王都试图能让自己的后代子孙摆脱这个诅咒一般的疫症,但至今也没有找到一种行之有效防治之法。
皇帝握拳沉默,王定清和十二相视一眼,也都不敢出声。养心殿内气氛沉郁。
不多时,张得通推门进来。
“万岁爷,奴才有话回。”
“讲。”
“这……”
王定清见张得通向自己这边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所奏之事和王疏月有关。刚要张口,却被十二拽住了袖口。接着又听他道:
“王大人,不该出口的话,千万忍住。”
十二的声音压得很低,言辞却是恳切的。
王定清捏紧了手指,即便他此时和王授文有千言万语想要替自己的妹妹申述,但转念像想来,当真皆是于王疏月无益,想着,他抬头看了看皇帝,终是低头,把声音忍了回去。
跟着十二一道跪安退了出去。
张得通一直等到殿门闭合这才道:“万岁爷,皇后娘娘动用了中宫笺表。”
所谓中宫笺表,位类同皇于帝的诏书乃大清的后宫给予中宫皇后统摄六宫特有的权利,由皇后口述,代诏女官笔录,加皇后宝册凤印,是一项极大的权利。笺表一出,即便是圣旨也不可以轻易反驳。但这样权力并不能经常动用,否则会被御史参奏。
皇后正位中宫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正动用笺表。
“写了什么。”
张得通从这四个字里听出了寒意,人也站不住了,索性跪下回道:“皇后命把皇贵妃和大阿哥带到钦安殿中去了,令她们为三阿哥祈福。”
“王疏月这会在什么地方?”
“回万岁爷的话,皇贵妃……带着大阿哥已经去了钦安殿。”
“这个蠢……”
张得通没有听清楚的皇帝说的是什么,皇帝越过他起身朝外跨去。
何庆几人连忙取衣取帽地随上去。
谁知刚跨出月华门,却见太后扶着陈姁,立在月华门前的雕壁前。
“皇帝要去何处。”
皇帝停了一步,却并没有应声。
太后的声音从后面追来。
“皇帝!”
“母后有话,待朕回来再说。”
“你给哀家站住!”
皇帝猛地站住脚步,扫雪的认此时都跪避在道旁,从月华门出来的雪路才扫了一半,远处的道路融在一片白茫茫里,那日有细微的日光,照着红墙,映白雪,触目惊心的美。
“中宫之子生死未卜,皇帝此时还忍心给她心头再插刀吗?”
皇帝背向太后,没有回头。
太后朝皇帝走近几步,一面走,一面道:“皇后正位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行错之时,即便她这次动用中宫笺表,也是为了皇帝的嫡子,为了我大清的血脉着想。之前,钦天监的卜言明明白白,‘月宿冲阳’,王氏冲克三阿哥,至使三阿哥历此一劫。皇帝啊,三阿哥是嫡子,你是他的阿玛,无论你有多宠爱王氏这个女人,你都不该一意孤行。至江山社稷,至皇室血脉,至天下百姓于不顾!”
“放肆!”
这两个字,穿耳破心,虽压了七八分的气性,却仍旧骇人得很,道旁行跪之人尽皆伏身,连太后都愣住了。半晌,方抬起手,颤抖地指着皇帝的背影,不可思议地问道:“皇帝跟哀家说什么……啊?”
皇帝闭上眼睛,此时,他竟觉得有一丝疲倦。
家天下是一个有年代局限性的话题,皇帝虽为家国即竭尽心力,却也未必能在那样一个时代,触及它‘私’与‘公’的两面本质。但他却隐约地感觉到,诸如太后,宗亲,这些人,他们的争夺过于狭隘。
这种争夺被王疏月那毫无指望,纯粹恬静的生活细节衬得暗淡肤浅。
皇帝为此,索性笑了一声。
“皇额娘,如果朕的江山百姓,子嗣血脉,就在于她王疏月一个女人,那朕是什么人?”
说着,他转过身来。“若恒阳此劫在于王疏月,那元年冲克朕的又是谁?”
“你……你是不信的钦天监之言吗?皇帝……你……你怎么能为了个汉人女子如此荒唐……”
“皇额娘,是朕荒唐吗?朝廷殚精竭虑,为求一法得以永抑痘症,使我满清皇族的子嗣血脉,不再被此症所损。这些劳苦反不见于天象,偏见的是一个女人。皇额娘,朕这个人,皇额娘是知道的,朕视佛,道,黄(黄教)皆为王道之用,朕不拿钦天监正使,是朕敬重皇额娘,记皇额娘对朕的养育之恩。”
“皇帝什么意思,皇帝是想说钦天监所言,是哀家授意的吗?皇帝出言,该三思!”
“不重要。”
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从齿缝里吐出来。
“朕是您的儿子,以您的怜子之心,悯朕的怜子之心。恒阳是朕的儿子,恒卓也是朕的儿子,还有王疏月腹中之子,都是朕的骨肉。朕若断父仁,亦会断子孝,皇额娘要朕三思,朕也请皇额娘,三思!”
第105章 定风波(一)
钦安殿中供奉的是北方神玄天上帝,又称真武大帝。
这处地方皇帝平素来的并不多。
大清笃信黄教,但也不排斥道教,逢大丧间,也偶尔在钦安殿设置道场,行追荐之礼。如今不在丧期,也未逢祭日,因此除了管事的太监和负责看守的侍卫之外,并没有闲杂人。
钦安殿管事的太监叫肖敏,是个耳眼心都明白的人,见皇帝的仪仗在月台前出的丹陛前停下。自己就赶忙地下了须弥,不等皇帝开口,便回道:“万岁爷,贵主儿奉主子娘娘之命入殿祈福,奴才们皆不敢怠慢,知道贵主儿身子重,奴才唯恐有闪失,已让伺候贵主儿金翘姑娘进去,仍旧照料贵主儿的起居。
皇帝抬起头,正殿的门是关着的,左右各有一颗枝繁叶茂的白皮松。
雕花的老门掩映在松枝后面,门上的刻纹一时被遮得凌乱破碎。
何庆见皇帝没有开口,便出声问道:“贵主儿在什么地方。”
肖敏忙道:“在正殿中。”
何庆点了点头,侧身走到皇帝身旁,轻声道:“万岁爷,要进去吗?”
皇帝立在白皮松下没有动。
是时,日薄西山。
皇帝恍惚记起第一日在翊坤宫中见她的时候,那日也有辉煌的金阳坠在西方的远山上。
那时,皇帝问王疏月,为什么放着东暖阁不住,要住在西面,王疏月说她爱看黄昏,喜欢北宋欧阳修的那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此时皇帝恍惚发觉,那时王疏月说得不是真话。
前明王朝与满清天下之间的龃龉阵痛,已经渐渐在皇帝这一代君王的手中平复下去,但随着汉人的妥协臣服而来的,是满清宗室对这一堆在不同色的天幕之下,重新破土的汉文化的敌意。
儒家学说,教人不断地入世,在实在的政治关联之中,去寻找自我与家国天下的关联。而不要自缠于王朝更替的宿命。
于是,汉人们逐渐用这种的入世思想治愈了亡国之伤,他们认为,他们忠的是天之子,是君王,而不是所谓鞑子异族。于是,一条心横下来,就又能说服自己,像在前明时一样,去关照民生和社稷本身。这一点,远比比蒙古四十九旗,整个八旗贵族,以及以醇亲王为首宗亲要纯粹可敬得多。
而这些纯粹的观念,也得以帮助皇帝放开手脚,不受束缚,扯掉先帝爷那一朝,罩在八旗子弟门面上的那一层遮羞布,真正地把户部的银子收回来,真正地在税制上,大刀阔斧地实施改革,真正地让国库充盈,让有志,有学之仕各有所得,真正为民生社稷做些实在的事。
这些的确都是放眼所见,于国有利的好事。君臣之间,也算是相互地成就。
皇帝让王授文,程英,王定清这些人,从日薄西山的前明末代,走到如今,初见破晓。但也有很多汉人死在这条彼此磨合共进的道上,死在剃头易服的屠杀之中,死在前一朝惨烈的文字狱中,死在二十年前的黄昏之中,再也没能活过来。
这些皇帝都看在眼里。
可如今立在钦安殿前,立在这一片辉煌的冬日黄昏里,皇帝却猛然发觉,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下,还赫然站在着一个人——王疏月。
四年前她就在那里。
如今,她依旧在那里。不是她不愿意走出来,而是因为,她毕竟是个女子,哪怕她的父兄都已经和大清的朝廷龃龉出了一番自己道理,她却要受祖宗家法的管束,受尊卑上下的制约。传统的礼教,伦理纲常,如同缠曾经在她那双脚上裹布,伤其根本,让她永远无法,在世间自如地摆脱掉那片黄昏。
她能倚仗的只有她那颗明白透彻的心,和他这个在情爱里行事毫无章法的皇帝。
想着,皇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抬腿上阶,何庆替他推开钦安殿的殿门。金阳汇着雪光,一下子猛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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