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主?做什么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才……”
孙淼欲言又止。
明间的门赫然被推开,外面白茫茫的雪光混着惊心动的梅香猛扑进来,几乎刺盲皇后的眼睛。
太后扶着杜容海的手跨进明间。
“你们都退下去,哀家有话跟皇后说。”
孙淼等不敢多停留,掩门退到了外面的雪地里。
缠枝莲花纹的仿古山水屏风,在太后脸上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她从皇后身边行过,在正座上坐下。
“皇后。”
“儿臣……在。”
“哀家当年是看走了眼,才把你送到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你这个皇后当得,自己的地位,自己儿子地位,自己家族的地位,一样都没有护住,如今,连自己儿子的性命眼看着都要丢了!”
这一句话,让皇后猛然想起了陈小楼那一句:“割喉润嗓”的话,此时若不是割喉流血,她的喉咙当真干得吐不出一个字。
哑然,无话可辩。
皇后怔怔地扶着椅背,颤坐下来。手边的滚茶如今已经温了,她端起来,牛饮般地灌下两三口,方从喉咙里挣扎出声音来。
“儿臣是无能……可儿臣这一辈子,走不到皇帝的心里去……劝也劝了,闹也闹了,最后落得无诏不得入养心殿,我和皇上……是彼!此!弃!绝!”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四个字。背脊陡然生出一阵恶寒。一下子从背后缠绕到胸口,引得她抑制不住地颤抖。
太后被这四个字气得气紧,不由喝斥道:
“荒唐啊荒唐!时清,你是皇帝的女人,就算皇帝弃绝你,你也绝不能够弃绝皇帝!当年在府上的时候,哀家听说你们也是琴瑟和鸣,他敬你,你敬他,如今,是因为有了王氏……”
“皇额娘,您别说了!”
皇后凄声打断她的话,紧接着,惨然道:“是我的错,我见皇上喜欢她,又想她是汉人出身女人,无非做个内宫之宠,不会威胁满蒙之亲,不会祸及大统继承,才让她入宫伺候,我……我没有想过,皇上会为了她把我们母子……”
她越说越心痛,不由地弯下腰去,伸手捂住脸,声如锦帛撕裂般,又尖又痛。
“可我又能如何,皇额娘,我也是皇帝的奴才。皇帝弃绝我,也都是我的过错,我不如王氏那般体贴圣意,至使帝后之情,若掌心之沙。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对不起皇额娘……对不起我们科尔沁部……我这一辈子,通共只剩一个三阿哥,如今又要去过鬼门关……这都是我的报应,都是我的报应啊!若……若能拿我命去换他的命,皇额娘,我早就奉上去了啊……”
“什么报应?皇后在胡说什么!”
太后掌拍几案,震落案上的一盆冷梅的花朵。
皇后没有抬头,仍然捂着脸,瑟肩痛哭起来。
太后仰起头。长叹了一声:“时清,身为皇后,你无失德之处,如何会有报应报在子嗣身上。”
皇后泣言:“若不是儿臣失德,失帝心,三阿哥又何以如此……”
太后冷声道:“你再有如此荒唐之言,才真是失德!你给哀家听好了,钦天监已为三阿哥观象,言有“月宿冲阳”之象重现,又见火宿冲犯太子星,轻则太子失位,重则祸及帝星。大阿哥这一灾,不是你这个额娘失德,而是有人德不配位,庶儿冲犯太子!”
皇后的耳心中尖锐地响了一声,刺得她不禁宫耸起了肩膀。
“钦天监真有如此卜言?”
“监正已经去太和殿请见皇帝了,这一回,皇帝若是为了维护王氏,不肯为你们做主,那皇后也该想想,如何自己为咱们三阿哥做主!”
第104章 渔家傲(四)
王疏月等到梁安回来,已过了午时,是时婉贵人也听说了长春宫的事,来王疏月处探问,正坐在炭盆旁与王疏月说话。
梁安甫一进西暖阁,便扑跪了下来:“主儿,出大事了,三阿哥遇了痘劫,这会儿整个长春宫都乱了。”
王疏月之前就大概猜到了,这会儿听他说明白,下意识地搂住了身旁的大阿哥。
婉贵人慌道:“这可怎么好,先帝的子嗣虽多,但没长成的大多都是损在这个劫上,我……我得去瞧瞧二阿哥。”
王疏月唤住她道:“你先别慌,这个时候阿哥所比咱们这里严谨,你去了,反而让他们乱。你先回宫,安心地坐着等。”
婉贵人心里着急,人也就没了注意,听王疏月这么说,方稍定下神来:“是,是我糊涂了,我这就回去,使人去看看,若没事,也好安心。”
说完,带着的人去了。
金翘见梁安还没说到要害处,忙又接问道:“万岁爷知道了吗?怎么说?”
梁安应道:“哦,万岁爷从太和殿出来就过去了。下旨把三阿哥挪出紫禁城去照顾,皇后娘娘不应,在长春宫的地屏前面不顾体面地跪求了好久,万岁爷都没有松口。主儿……还有一件事,奴才……要跟您说……您千万不要气,龙胎要紧啊。”
“你说。”
“主儿,钦天监好像奏报了个什么‘月宿冲阳,庶儿冲犯太子星’奴才也不太懂,但听长春宫的人说的那些,好像是说主儿冲克了三阿哥什么的……”
金翘听了急道:
“梁安,你在主儿面前胡言乱语些什么!”
梁安忙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哎哟,是奴才该死,让这没把门的嘴胡说。”
王疏月垂下眼睛,抿了抿唇。
三阿哥的名讳里有阳字,月字就不言而喻了,
“‘月宿冲阳,这个月字,说的是我……”
她脱口解了前面半句,后面半句的意思她不肯往下解明的。
然而,大阿哥却已自己然明白过来,抬起看向对王疏月,轻声道:“庶儿,说的是儿臣,太子星,指的是三弟弟吧……”
这话似乎剥开了新一轮皇家子嗣相互残杀的序幕。
尚不安世事的少年,和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就这么被推上了贺庞与贺临相似的道路。大阿哥如今还唤得一声‘三弟弟’,殊不知,这三个字几乎令在场所有的人莫名颤栗。
王疏月本想去牵他的手,忽觉自己的手发颤发凉,又赶忙收了回来。
“别怕……”
话未说完,谁知道大阿哥竟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少年人的手天生温暖,就是太小了,还不足以包裹住她的手掌。只得用五根手指,紧紧握住王疏月的拇指,坚定地不肯松开。
“和娘娘,跟您在一起,儿臣什么都不怕。”
王疏月心头一暖。
“大阿哥不知道,和娘娘……对不起你。”
“和娘娘不怕,儿臣会保护好您,也会保护好您腹中的弟弟妹妹。”
“好……”
金翘眼眶有些发潮,忍泪道:“主儿,咱们怎么办。”
王疏月抬起头来:“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最要紧的,是无论皇后要我做什么,你们都不要挡着。”
“为什么。”
王疏月没有应答,转而望向窗外。
日晴风淡,天格外的疏郎。养心殿的琉璃瓦在雪覆之下,仍就依稀可见。
而此时养心殿前,十二顾不得什么体面尊贵,一路奔上阶,险些和出来的程英撞个满怀。
“哎哟十二爷,您慢着些。”
十二道:“程老,皇上在里面吗?”
“在在。王大人在里面和皇上议事。”
十二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哪个王大人,王授文,还是王定清。”
“王定清。”
十二听着这三个字,到也莫名得松了一口气。
“哦……也是,这个时候的,老王大人怕是……啧,算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程英到是与他有所同感,又都不好在养心殿门前挑明相叙,只得拱手辞道:“王爷,臣先告退了。王爷近来忙于直隶疫症之事,又要在内务府顾着三阿哥的事。王爷全千万保重身子啊。”
“劳老大人挂怀。本王有数。”
二人寒暄毕,互辞。
十二这才有心端正顶戴,走进的养心殿内。
养心殿前殿焚这浓厚的龙涎香,皇帝正在与王定清说话,言谈之间并未涉后宫之事。十二还未跪,皇帝就已经道了“伊立。”继而直道:
“直隶的疫症如何?”
十二回道:“仍以三河县最为严重,不过,如今是隆冬季节,疫情还得以控制。三阿哥……已遵旨迁出西华门,现在祐福寺中,内务府和太医院遣去的人也都安置妥当,请皇上放心。”
皇帝揉了揉眉心,撑额应了一声:“好。”
十一见他双目有些抠镂,便知他也是一夜未合眼,想起将才在外面程英的话,忍不住道:“皇上还是要保重龙体啊,不能过于操劳了。”
皇帝笑了一声,交握双手道:“咱们大清至入关以来,就和这天花疫症斗得惨烈。翻看前两朝的《玉蝶》,可谓触目惊心,先帝三十五个皇子,其中十五个早亡,二十五个公主则死了十三个,咱们的兄弟姊妹,大半折损在此劫上。”
他说着,不由地手上捏了拳,不重不轻地落在查痘章京递上的奏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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