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是脑袋重重地砸在地上的声音。
“奴才该死,该死,皇上饶命啊……”
“哎哟,这这这……”
何庆慌了神,忙快步往后殿走,王疏月回过神来,也赶紧跟了上去。
明间的门大敞着,图善手中的刀明晃晃地架在那跪伏在地的人头上。
殿内除了图善,连张得通都是跪着的,和何庆走到门口,看着图善的架势,不敢进去,忙也在门前跪住。
皇帝摁着脑门抬起头,见王疏月一人站在门前,脸上反着刀光影子,那光雪凉雪凉的,看着寒气逼人。又见她望着那把刀,面上也有怯色,忙对图善道:“把刀给朕收了收了。”
图善看了一眼王疏月,他在这位主儿身上吃过皇帝很多次的瘪,自然懂眼色。将刀移开插入鞘中,摁着人的手却没有松开。
“你进来。”
皇帝一面说,一面松开自己的手。
王疏月走到皇帝身旁一看,见他头上竟被划拉了一道口子。他自顾自地看手上的血,才们都跪着不敢起来,竟没一个人给他手上递一张帕子。
王疏月从袖中掏出自己的绢子,蹲下身,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手掌心里。皇帝看着她才消青肿的手指,忙道:
“你……要不放着,让张得通来。”
张得通文闻话也道;“是啊,和主儿,让奴才伺候万岁爷吧。您的手……”
王疏月笑笑,细致地擦去他手上的血。
“都养这么就久了,早好了。”
张得通在一旁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又见那剃头匠吓得发昏。便转而道:“万岁爷,这人还是交给慎行司问话吧。”
皇帝摆了摆手,“拷打什么,没罪也问出罪来,放出宫去,问礼部的责。”
说着,他扶着王疏月的手臂,撑她站起身来,一面道:“朝廷问案处斩,朕原没说要罪及满门。督察院什么意思,在外头拿了朕之前用得惯的人,朕看之前奏上来的折子也是要关死的意思,有那个必要吗?不传用就罢了。”
说着,他又摁了摁脑门,见那血还没止住,没好气儿道:“这会儿好了。折腾这一半。嘶……”
张得通和何庆都不敢说,礼部引见的那个官员更是跪得远。
王疏月转身看了一眼那放在金盘中的剃刀。
张得通见她要伸手,忙道:“贵主儿,使不得。”
皇帝闻话,喝道:“王疏月,你不要命了。”
王疏月捏了捏刀柄,蹲了一礼:“主子,先说好,您得让图善出去。”
“王疏月,给朕剃头规矩大得很,你……”
“我手才好,哪里遵得了那么多规矩,您赦我,差不多的我从着就是了。”
“不是……王疏月……”
“您不让我剃,那我就放下走了,再迟些,连规矩里的时辰都要误了,您要顶着这半阴半阳的脑门子……”
“你给我闭嘴!我说你怎么就伤的是手不是嘴!”
被她奚得一时没绷住嘴,皇帝又“你呀,我呀”地改了称谓。
张得通不敢提。何庆却只管捂着嘴忍笑。见张得通想要上去劝,忙扯住他的袖子拦住,轻声道:“师傅,您怎么糊涂了,好在今儿贵主儿在这儿,那可是救命的人,您这会儿劝住了她,我们上哪里再去找一个能当这差的人。也就贵主儿了,给皇上折腾成什么埋汰样,皇上也不会责她。还有啊……这叫一报还一报,您忘了咱们万岁爷之前赏贵主儿的东西了,把好好的一个主儿,拾掇成什么了,您啊,跟我都别说话,看主子的意思。”
张得通转头一看,皇帝倒真没了拒绝的意思。他看着王疏月,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拿过盘中的银剃刀。
“好,来。”
第95章 清平乐(三)
王疏月其实不会剃头。
但是吴灵从前给父亲和兄长剃头的模样,她倒是看过不少。印象里母亲喜欢捏着父亲的耳朵,来来回回地摆正他的头,然后循着一个合适的位置下第一刀,接着就顺着路子,一点一点把那些青茬儿削掉。
不过,看着皇帝的耳朵,她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
宫里的规矩,皇帝的身子是不能被触碰的,就算是后宫里的后妃也不可以。
眼见着王疏月要上手,图善的目光就狠狠地跟了上去。王疏月不由地往皇帝身后撤了一步,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皇帝感觉到身旁的人怯了,又见图善不仅没有走,还根一棵松似的站在前面,气不打一处来。
“出去!”
“皇上,这不和规矩,理龙须一项,奴才和礼部的人……”
话还没说完,却见何庆挂住了他的手,一顿扯拽。
“和规矩和规矩,大人知道什么,咱们贵主儿啊,最懂规矩的。”
说完又压低声音道:“走走走,没见万岁爷不痛快吗?”
图善糊里糊涂地,就这么被何庆三拽两拖的扯到恬澈门前的风口处去站着了。
王疏月看他果真站远了,这才从新伸出手去。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色宁绸通草绣的氅衣,袖口处有几从凸绣的玉兰纹绣,轻轻刮蹭过皇帝的后颈。皇帝没有动,膝上摊着一本不知什么地方的地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
王疏月轻轻捏住皇帝的耳垂。这一幕看得礼部的连个曹官和张得通心惊胆战的。
皇帝背脊骨处似乎僵了僵,脸一路从耳根子红到脖子,却仍是一本正经地看着膝上的书,甚至还装模做样的地翻了一页,天知道那后面是章头部分,其上就两个字,皇帝盯着那两个字,愣是看了快有一刻钟。
“您把头再……抬高些。”
王疏月手上使了些力,张得通惊得都忍不住要开口了。
谁知皇帝“哦”了一声,竟真的顺着她的力道,仰了一半的脖子起来。
王疏月端详着这个角度,似乎还不甚顺手,又道:
“嗯……好像还要再往左边偏些。”
皇帝也没多说,顺话就歪了脖子,谁知刚一偏,却感觉自己耳朵被猛地一扯。
“王疏月!你不是说往左边偏吗?”
“您偏多了。”
皇帝气得不行,转头,“腾”地就要站起来,却听见她在自己背后“嘶”地吸了一口气。知道是自己扯疼了她将才养好的手,赶忙把自己脑袋转回去。
这一来,瞬间没了脾气,只得拿起膝上的书,撩利索袍子,从新坐好,顺着她扯在他耳朵上的力道,往回又偏了些。无奈道:
“正了吗?”
“正了。您别动了啊。好生看您的书。”
虽然人有些麻烦,但和大多数汉人女子一样,她那双既拿得针,又拿得笔的手是真的很巧。虽是刀贴头皮,却一下一下,十分慎重妥当。看得张得通等人,也渐渐放下心来。
天色阴阴的,锦枝窗上映着青树的影子。
皇帝一向很喜欢这样清淡蕴草木香的日子。以前在王府的时候,他还可以一个偷那么一日半日的闲,登基以后,却很难在紫禁城里找这么一段清净的时光。好在她养好了身子,终于又得已这么对着,糊里糊涂地被她带着傻地几句嘴,而后各自静下来,看书的看书,做事的做事。
一日时光消闲,再没比这更放松的。
“疏月。”
“在。”
“以前在家里做过这事吗?”
“没有,父亲说过,我以后是要给主子们的人,那也就是家里的半个主子,这些事都是做不得的,不过啊,我倒是看母亲给父兄他们剃过。”
说着,她凑到他面前,含笑问道:“主子,还凑合吧。”
皇帝笑了一声,“还成。”
说完,手中的书翻过去两页。
“你母亲丧事……”
他起了这个话,却不知道怎么说明白自己想要说的意思。
不想却听王疏月接道:“我知道,您当时施恩想让我见母亲最后一面。只是后来母亲丧事忙乱,我也就忘了,入宫后也一直没跟您好好谢个恩。”
皇帝望着书页上的字:“朕听皇后说,还是晚了一步。”
王疏月蹲下身来,一只肘抵在他摊开的书上,摊开掌心托着自己的脸,仰头道:“那也是我和母亲的母女缘分,当年母亲的大事,是在先帝爷的国丧之中,我又在宫里当差,原本啊是连出去送殡都不能的,是您给了恩典,才叫我全了自己的孝心。若是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感念您。”
她惯能坦诚地将这些话如春风化雨般地送进他耳中,自行消化掉所有悲哀之后,把温柔的理解呈给皇帝,其中不见丝毫刻意的奉承。
皇帝低头看向她的发间,她今日仍然簪着他最初赏她的那根金镶玉芙蓉玉柄簪,快四年了,不算平顺,也没有少受折磨,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生育,容颜体态一点变化都没有,就连那双眼睛,其中那干净光,都和当年雪地初见时一样。王授文总说,她很像她的母亲,这一时,皇帝竟当真有些好奇,她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疏月。”
“啊?”
“你母亲葬……在什么地方。”
“家人扶灵去了南方。汉人讲‘落叶归根”嘛,我们王家祖籍在长州,以后,除了我,家人们的灵柩都是要送回长洲去的,葬在茂青山下。您应该不知道,我们王家在长州除了一座卧云精舍,还有一座杏花园,就在茂青山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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