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是因当时抄家之时,花府上下都是刚直不屈的硬骨头,冲撞之下死伤数十,尸体难以掩埋,金吾卫便就近在府内纵了一把大火,府内一切,俱都灰飞烟灭了。
就连霍维棠听着这话,都不忍动容,可见花眠侃侃而谈,竟没有半分伤怀之心,忍不住纳闷起来,只是又不好细问,只道:“你随霍珩称我吧,不必叫公公。”
“剑童,少夫人车马劳顿,快带她去歇息。”
花眠对霍维棠福身,随着剑童指引入偏院,剑童从腰间掏出一把小钥匙,将门上的锁打开,推开门,里头焕然生彩,绝无一丝陈迹,花眠与栋兰入里,听那小厮叨叨不休:“少夫人别看老爷平日里噬琴成癖,别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心底,可相处久了,咱们心中都明白,他是很挂念小郎君的,这屋子他也常常亲自打扫,一来便坐上半日都不肯离去。”
花眠颔首,打量着周遭。
这屋内陈设不多,南边立着宝插桐木绢面屏风,屏风上绣着幽兰秋菊,后是净室,设有浴桶面巾等物。另一侧则是床榻,宝蓝帐帘,两畔倒悬金钩,正对着的则是一方大书案,设有一应俱全的澄泥砚、徽墨、檀香木笔等,宣纸一尘不染,铺陈于案上,尽管无人题字。有霍维棠在家中,恐怕整个霍府最不缺的便是木料。除却斫琴,他对其余机巧之事也有涉猎,譬如方才来时所见院中霍珩的那排兵器架,能琳琅满目尽陈刀枪剑戟之物,便可以看出是出自一个慈父之手。
“少夫人,您先歇息,剑童让府上人去为您烧水来沐浴。”
花眠笑着应了,转而望向正堂上那方大画,看得出是初学者涂鸦之作,笔法稚嫩无比,也不知公公是怀着怎样的慈父心才能将这么浅薄幼稚的猛虎下山图挂在正壁上,直冲所到之人眼球。恐怕也是没想到,竟会有除他父子之外的人来这儿欣赏霍珩小时候的墨宝吧。她忍俊难禁,盯着那画上小字看了许久。
——丙辰年中秋,大醉作《猛虎出山图》,请父代为裱之。长安霍珩。
另有一方朱红印鉴加盖,写的是“符玉小印”。
那小印章就搁在砚台一旁,沉香木所制,上雕镂着一只威风凛凛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虎耳利爪纤毫毕现,姿态栩栩。想必亦是出自公公之手。
剑童去了,没几步又走了回来,花眠微微困惑。
“少夫人,家中没有女仆,照料少夫人恐怕有不周到处,请夫人要等上些时辰。”
这恐怕是在说,家中没有婢女,在他们烧完热水打过来之前,让花眠不可宽衣。
花眠虽面露疑惑,却没有问。
作者有话要说: 霍珩,字符玉,小名玉儿。因为小时候长得美,粉雕玉琢的奶娃娃一枚哈哈哈。
虽然父母婚姻名存实亡,但霍小珩从小受到的关爱是一点不少滴,这么有爱的男孩纸,才能让这么苦的眠眠幸福哪。
第27章
花眠歪在霍珩睡过的那方床榻上闭眼小憩了片刻, 热水烧好了, 下人抬入净室去,热雾透过缂丝屏风的经纬氤氲而生,栋兰试了水温, 将花眠唤醒了。她朦朦胧胧醒来, 知道水烧好了, 便让栋兰关上了门窗, 抬脚迈入了水中。
梳洗罢, 才到了传晚膳的时辰。
此宅是霍维棠独居, 霍珩不在时,家中便只他一个主人,他用饭简单, 偶尔做起活来废寝忘食, 那灶台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卖力地燃起火来了。
桌上布着芙蓉脍、鸡汁酱肉、盐水白菜及冬瓜盅,栋兰舀了一小碗放在花眠面前,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主人家身后,霍维棠看了眼,淡淡笑道:“动筷吧。”
花眠点了点头,挑了一根酱色竹笋置于米饭上,慢条斯理地咬在了嘴里, 一举一动都是自然而温婉的,霍维棠却笑,“不必拘谨。”
他这么一说,花眠反而不再动筷了, 低声道:“花眠有事想问。”
“问吧。”霍维棠就着白菜拨了口饭,神色从容。
“府上霍珩的兵器架,是父亲打造的么?”
霍维棠以为花眠恐怕要问,府上为何没有婢女,连掌勺的洗衣的都是男人,不过她在自己面前显得格外拘谨。他倒是听说过,花眠先前顶撞长公主,婆媳二人不欢而散的往事。他淡淡一笑,“是。”
又道:“他求我做的。他要练功时,他母亲不允,于是每个月在我这儿多住几天。他从小就聪明,知道我不会为难他,只要他一求,我必定心软,所以偷偷摸摸地在我这儿练功,还让我帮他做个兵器架。”
“长公主不知?”花眠疑惑,长公主耳目众多,恐怕这不是长久之计。
霍维棠道:“起初不知,后来知道了,但她从不会踏足我这儿,也只能趁着霍珩回她那儿时教训。我不知她动了什么法子,后来霍珩离家出走了。走了三个月,灰头土脸地回来,身上挂满了伤,从那以后,他母亲不再拦着他了。”
知道花眠恐怕要问什么,霍维棠又夹了一块盐水白菜,平静地说道:“他在外头跟人打架,据说是打抱不平,与悍匪起了冲突,卸了匪首两只胳膊,自己也被打得半死。怕自己真死了,回来要看他父母最后一眼,公主着急,去宫中请了太医来为他看病,结果不过都是些皮外伤罢了。”
花眠这颗悬着的心终于揣回了腹中,慢慢地脸色恢复如常。
这些动静霍维棠都一一留着心,看似波澜不惊,双眉却微微上扬,眼尾泄露出一丝浅笑。
花眠也在瞧瞧观摩着这位公公。听闻当初是长公主强取豪夺,嫁了他为妻的。他生得润朗俊秀,似亭亭松竹,虽神色略有憔悴,却并不显病态,不似如今的不少长安子弟涂抹脂粉弄出异乎常人的惨白之色,反有种落拓不羁的气韵,确实无怪当初长公主那般痴心。
霍家是木匠世家,祖上是为皇家修建宫室园林的,世代以技艺传身,至霍维棠这一辈早已没落,他算是寒门子弟,但一举一动都儒雅谦逊,温和近人,并不是作态。
用过饭,天色昏黄,夕阳在山,僻静的深院中继续传来锯木之音,花眠在一旁看着,似有所悟,霍维棠见她对斫琴好像颇有兴致,让她也来试试手。
“父亲,这都是百年老杉,恐怕儿媳一上手就锯坏了,我如今身无分文,可没钱赔的。”
霍维棠淡淡笑道:“让霍珩来赔也是一样。过来。”
花眠便装作颊生红云,羞涩拘谨起来,也仍是依言走了过去。
她观摩已久,上手时已经有了些手感,霍维棠于一旁指点,花眠齐整地削下一块木头来。
“孺子可教也。”霍维棠接了锯子,又割起了杉木,“霍珩不喜木工之事,对制轸填漆这些精细之活更是深恶痛绝,我常感慨这本事后继无人,你若有心,我便教你。”
“多谢父亲。”花眠笑道,规矩地行了拜师之礼。
“那张‘渔樵江渚’你还想要么?青桐木我这儿还有些,只是不如当年送给太师的那块木料,无法做纯阳琴,我辅以梓木,应能做出一般无二的音效。你若是想要留个纪念,我将皇上这张琴做好了,便给你也照渔樵江渚原样做一张。”
花眠惊讶,“原来这张琴是父亲为陛下所做。方才花眠真僭越了。”她垂眸,沉思了片刻,“父亲要教我斫琴的手艺,帮我做渔樵江渚便不必了,我若学会了,将来能自己制琴。父亲将图纸给我,我循着记忆,定能做得分毫不差。”
霍维棠道:“也好。”
夜色渐深,月上柳梢,花眠不再久留,与栋兰先行回了寝屋。“栋兰,你跟了我一日,也没歇息片刻,早点儿回去罢。”
剑童特为栋兰也备了一间屋子,就临着霍珩的寝屋,不过十步之远,栋兰听了话告辞了,替她将门阖上
花眠揉了揉肩膀,回身,正撞上壁上那张水墨淋漓的猛虎大画,露出了笑容。她搬起霍珩的长凳,举灯踩了上去,画上青松泼墨,猛虎出于山岗,凶神恶煞,身后百兽溃逃,狼奔豸突,猛虎便前爪扣在卧于山岗见的一块足有它半身长的青石上,仰头长啸,如熊咆龙吟,气势奔雷。花眠的指尖抚过虎头,落在一旁的小字上。
不但画笔稚拙,连字也写得不甚方正,果然是小孩儿涂鸦之作。
不过那时,这小孩儿心中已有远志。绝非是因为家中忌惮傅君集,才要将他远送边疆。
花眠左掌中托着一盏油灯,将那猩红的章印照透。看了许久,才慢吞吞地爬下了木凳,回床榻上。想着那少年在自己跟前口笨嘴拙,只知恶言相向让她远离的局促,又想他十二岁时趴在到他胸口的大桌上作画,眉宇之间都是凛凛然浩浩然正气的模样,心头,忍不住泛起淡淡的甜蜜之感。
她抱着身上的棉被,笑着闭上了眼。
次日一大早,宫中差人来传懿旨,太后娘娘请花眠入宫。
花眠应了,让栋兰在家中等候,自己随宫中来的宫人阿桔上了马车。
*
太后今日做家宴,不但命人传了花眠,连长公主和霍珩也一并传来了,甚至地,当花眠到场时,陛下也已经坐上了席位。
花眠姗姗来迟,先是对着上首的陛下和太后施礼,目光才渐渐转了过来,落到了长公主身上,“儿媳,见过婆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