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止水才是真正的通敌叛国之人,朝廷此刻却要斩白恒!
孙止水从前镇守幽州,因朝中党派之争所需,开了一角边关,引狼入室,任胡人铁骑入关,置数万百姓生死于不顾。一年前,他游历到幽州,见到国之边境,国将不国,那孙止水饱受弹劾,却因为党派之争得力,一直岿然不动。这才一怒而起,生平第一次使用了湛卢剑意,将其以陌刀斩之。
那之后,朝中更换了清流白恒为幽州刺史。这人出身虽不是很高,然而饱读诗书,腹内开阔,一心为民,修整边关,励行屯兵,声名远播。
燕无恤重回梨花巷隐匿起来,从那之后直到苏缨为他落难,其间再未出手。
如今,远在西陵的一起百人骑覆灭之案,罪名却远远安在了白恒的身上。没能制裁孙止水的国法,竟要制裁一届劳累为民清流,这是什么道理?
“为何?”燕无恤怒极,一字一顿,问得目眦欲裂:“为何不冲我来?!”
偃回笑道:“燕大侠本事滔天,谁敢冲你来?”他可以强调了大侠二字,此时听在耳里,却如同最大的嘲讽。
任你身负绝技,任你本事滔天,任你以一敌万,任你枉称大侠。
诛不了你的身,便诛了你的心。
偃回此时也不由得佩服,背后那想出此计来的人的谋算本事。面对像燕无恤这样精明强悍的对手,竟然想得出来如此一步一步,慢慢诛心的连环计。
果然,这个消息让一直刀枪不入的燕无恤陷入了悲愤交加的情绪之中,再不似方才那般刃敌无形之间那般谈笑自若,意态疏阔。
他愤怒之下内力激荡,令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楼愈加风雨飘摇。
偃回看准这脆弱之时,劝说道:“燕大侠,你何苦来哉?你本是江湖剑快意潇洒的人,那湛卢剑意于你而言,不过是负累。你只要传给我,我必终生奉你为师,将偃家都交由你来掌管。到时候你自可来去自如,无人再能拘束你。”
火光照耀在燕无恤的脸上,他半张脸埋在阴霭里,半张脸耀在火光下,神情被烈焰衬得诡谲难辨。
燕无恤忽然呵呵低笑了一声,再抬起头时,目光如电,仿佛适才的惊怒情绪从未出现过。
他冷冷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偃回眼见燕无恤软硬不吃,恼羞成怒之下,再度拔剑,朝他刺去。
此刻,浓烟滚滚,火势蔓延到了二楼。二人的身影皆裹在浓烟之中,在夜色里忽隐忽现。
大船承了许多人,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才逃过一死的众人,有些心思活络的,已在联络岸上唤小船来救人,火海中局势未定,船上偃家无人做主,一时乱极。
偃师师见老父吃亏,手持一根阴沉木棍,纵身跃上助阵。她开了个头,其余人也无坐着看戏的道理,一时宴间献艺的十数个女孩子,那日演跣足戏的戏班子,还有劲装的黑衣人,纷纷扑向火海。
见此情景,即便知道燕无恤深浅,苏缨仍旧不由自主的朝前走了一步,手指握住一边裙角,攥得掌心微湿。
然而她挤到人群之前,依旧无法看清火海间的战况。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船旁传来一声落水的声响。
她往下看,冷不丁水中猛然窜起来一人,将她拦腰抱住,又冲上了云间。苏缨大惊失色,定魂一看,才看清是燕无恤,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此时,月上中天,身后芳洲还在燃烧,燕无恤携着她朝下游一路而去,头也不回。
月色极盛,天地之间都被白茫茫的霜华覆盖。
穿过了一江繁花酒旗、无数的屋檐、浩浩荡荡的碧波、街道上逐月而奔的稚子顽童、码头边烂醉如泥的醉客、挂起白帆来来往往的商旅……燕无恤提气使着轻身功夫,丝毫不知道疲倦一样一直往前走,耳边的呼吸声逐渐沉重。
他似乎也想找一个地方停留,然而他犹豫了多次,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最后,他将苏缨放在了碧波微澜间的一艘系在码头的简陋小舟上。
此时,苏缨方能仔细打量燕无恤的神色——他身上被水湿透了,水滴沿着发丝一点一点流下来,面上还留着激战后还未消尽的戾气,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一点其他的情绪。
苏缨关切的问:“你可伤着了?”
燕无恤没有回答她,苏缨便也没有再问。
她察觉燕无恤古怪得很,任他坐在甲板上一言不发,自己给自己寻点乐子。
苏缨摸到拴住小舟的绳子,轻轻扯了开,小舟便颠颠簸簸,游入莫川之中。
苏缨不会摇桨,也不会起帆,任着船身飘摇,在水波的簇拥下,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一样,慢慢摇晃,载浮载沉。
苏缨伸手拨着船边的水,看见前方已渐渐没有人声,星河万里,倒映在水中。不由得伸手轻轻拨弄船边的水,搅起一船清影。
“好极了。”苏缨笑着对燕无恤道:“我从前就想要如此漂泊江湖,我就坐在船上,船飘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燕无恤神情逐渐松泛,转过头见她方才挽起袖子玩水,一副描画了潇湘云水的青色袍袖被濡湿了。她眼睛亮晶晶的,纯澈无暇,似倒影了漫天星影在内。
燕无恤柔声问道:“你想到哪里?”
苏缨歪头想了想,说:“我想去海外,蓬莱、瀛洲、方丈仙山。求访山上的仙人,求四粒长生药,两粒给我阿爹阿娘。”
“还有两粒呢?”
“还有两粒……”苏缨面上微微一红,用细若蚊吟的声音,嗫喏道:“给我,还有……还有……我未来的夫婿。”
如此天真烂漫之语,令燕无恤心境也温柔下来。侧头看她,只见她面颊泛红,愈显得侧颈肤色莹白,如一束清皓的月光,适才在风里走来,她发丝稍稍蓬乱,一缕青丝调皮的蔓在脖间。
他忍不住问:“阿缨已经有了未来夫婿的人选?”
一声亲昵阿缨,叫的苏缨难为情的垂下了头。
苏缨低垂眼帘,没有回答他的话。
燕无恤深深望着她,只觉此情此景,如梦似幻,眼前之人,如珍似宝,再难复得。心头微烫,似因方才激战情绪还未平复,又似被漫天星影所惑,情不自禁道:“阿缨,你知道吗?我从不惧怕与人为敌,可我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身在何方。”
“他在暗,我在明。我珍视的东西,都会被这只冥冥之手操控夺去。”
“那日我并非一时兴起轻薄于你。后来,也并非存意避开你。”
“我是害怕,被他发现我心中有你。”
第36章 襟满袖春水缱绻
燕无恤的一番剖白, 听到初时,苏缨侧头入神, 十分认真, 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最后一句闯入耳中, 她心头空跳了几分,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待咂摸过味来, 眼睛随之睁大,里头盛满了诧异、惊疑、还有羞赧。
他……他对我表明心意了。
燕老二说他的心里有我。
光是这个想法浅浅的,囫囵浮现在脑海,便叫人一阵阵的发懵。
自从燕无恤那日暮色之下,马负陌刀, 单骑而来, 将沈丁打败。到后来鼓中意乱情迷, 再然后恰逢李揽洲之死,还有这些日子的冷淡,直至在白马驿、莫川之上、这一条小小的船上, 终于有了了结。
此时此夜,天水一色, 身后远处芳洲火焰漫天, 水流的声音似乎要无穷无尽的延续下去。
苏缨的一颗心忽上忽下,飘飘坠坠,像被倒映了漫天星辰的波浪拍打漂浮。
燕无恤说完了这句话, 便将目光移向了前方,月光清而浅,勾勒出他剑雕一样俊逸锋利的侧脸,此刻他的眼睛深如幽谭,面上的表情比星辰还要淡,丝毫不像一个方才才对女子表明了心迹的人。
苏缨握着船舷的手忍不住收紧,掌中还留着戏水留下的湿意,掌中滑滑的,磕在硬硬的木边上,那木并不平整,倒刺磨着掌心些微的刺疼方让人有一些身在世间的实感。
苏缨问他:“今夜你在白马驿,原本是想将那朵花送给我的么?”
燕无恤点头承认了:“不错。”
沉默片刻,又说:“我身上银子不够,只买的一朵,四处寻不见你,我担心你,怕再也见不到你。若要说我那时的心境,便是要集整个白马驿的荼蘼花给你,我也是想过的。”
这日白天,他拿着那朵小小的花,穿街过巷。他的手粗苯,惯于使用陌刀这样沉重的兵器,不会拿一朵这样小小、娇嫩的花。越是小心翼翼,那花就越是委顿,于是他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等到终于找到苏缨时,她竟神采奕奕的挤在蛐蛐店里,气势汹汹拍着桌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毫无心事的少女。
那朵花,便怎样也送不出去了。
燕无恤目中含着柔情,伸手在她发顶重重的揉抚了一番,道:“你终究是心思浅,也好。”
苏缨摇摇头,想把他的手甩开。此时燕无恤看她的神情,温柔又淡然,目光诚挚,语气平静,虽然说着恋慕于她的话,却叫她觉得莫名的失落。
苏缨急道:“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说亲就亲了,说远着就远着,说想送花就送,不想送了捏在手里也不给我,这会儿,你说心里有我就又有了。哪有像你这样对女子表明心迹的,你……你活该一辈子都讨不着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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