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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江湖有点苏 (衣冉)


  燕无恤快步跟了上去。
  苏缨在偏厅入座,此时已呈上了美酒瓜果、香茶茶点。凡女眷集聚之所,谈笑的不过是家中琐事、时兴妆容、衣服料子之类。无人注意苏缨,她偏歪在偏厅一角,取了一盅肖想已久的白堕春醪,佐以一点黄糖,默默品尝。
  有一个柳眉杏眼,面目姣好的碧衣女子过来与她搭话,道:“妹子哪里人士?”
  苏缨道:“西陵人,我家父亲有事不便,这才遣我来赴宴。”
  碧衣女子道:“巧得很,我也是西陵人。”二人攀谈了一会儿,各自道了籍贯年岁,碧衣女子轻轻道:“妹妹知道么,谭老爷家真是手眼通天,今晚践花宴上,还有京城来的伶人。”
  白玉京。
  苏缨想到的唯有这三个字。
  苏缨问:“你可知道是什么时兴的曲目么?”
  碧衣女子道:“说是叫甚么《十二楼》,如今京中宫里传出来的曲儿,想是得宫中哪个贵人所悦,传唱到了市中。说是西陵东市的教坊,光是排这首曲子,就千挑万选了十几个腰肢柔软的豆蔻少女,请了从前宫中乐府的老人作教,排了整整半年呢。据说去年元夕天子与民同乐时,这支教坊曾在天极门前献舞,连宅家都欢喜无限,御笔亲题‘游云间’三个字。谭老爷能请得他们来,可不是银子能作数的。”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京中来的教坊伶人所演《十二楼》,有十二曲,各调歌舞,分别是太初、鸿蒙、圣君、羲皇、蓬瀛、腾骧、列觞、清歌、餐霞、漱瑶、云间、长生。
  践花宴开在顶楼,席间能纳百人。并有一广阔水台,四面通风,云纹屏风,鲛绡帷幕,侧边光是横陈乐器之处,便有两间屋子这样广。
  顶悬琉璃飞灯百盏,下树火烛几十树,照得满堂亮如白昼。
  更有鲜花匝地,靡香漫天,宾客皆叹:“今年的践花宴,与往年相比,简直是一个云霄之上,一个泥土之下。”
  还有好事者问谭兴:“清公是上哪里作了生意,难道捐官入朝了不成?这样的奢靡,若无官职爵位,恐惹人非议啊。”
  谭兴一脸笑呵呵,面上既不显得色,也不露怯意,只说:“我请各位喝酒、听曲儿,开了二十坛陈酿的白堕春醪,难道还堵不住诸公的嘴不成?诸位可要替我捂严实了,若走漏出去,谭某祸事不说,耽误了诸公年年春朝在此喝酒取乐事大啊。”
  一时,满堂皆乐。众人抚掌而笑。好事者催:“谭清公,酒已开张了,还不把你那从京城远远寻来的宝贝,献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谭兴哈哈大笑:“正来了,诸位请看。”
  在他话音刚落的当头,一丝幽幽的丝竹之音想起来,满堂皆寂,往台上看去。
  只见广台之上,已抬出清古萧疏的七弦琴,一炉沉香缭绕,佳人端正而坐,按弦而奏,琴弦间流淌出端正肃穆的太古之音。有一影立于屏风之后,身姿曼妙,随着琴声曼妙而歌。
  单这一琴、一人,便是开场大道至简,只取真意的太初。
  苏缨环顾席间,并不见锤鼓人之影。
  碧衣女子与她比邻而坐,轻轻一点她手臂道:“你左右看什么,不看真一些,往后可就看不到这样的歌舞了。”
  凡这样的歌舞曲调之集,开篇必是立意,为十二曲之主。侧耳聆听去,却是一支靖国时下最常见的曲牌清歌调编的,一首令人听得大是怪异的曲子。
  唱道是——
  太初有真意,大道为我赋。
  西登轩辕台,怀倥偬,拂不去,月如素。
  东临苍茫海,青霄孤帆入,长风怎堪驭?蓬莱阕,漫漫戏帘幕。
  寄北天渺一粟,望南帝春心负,穷中极而归土。
  英雄襟袖,漫揾泪如簌。
  白首对山河,却只道,心如故。
  一字一句,由有些孤怆的女声唱来,如泣如诉,听的人如身炙热火,心怀冰雪。
  这首《太初》唱的是一个穷尽南北,上天入地,走投无路,最后“却只道,心如故。”的孤独萧索之人。不独苏缨,在座的宾客皆感大为怪异。
  宫中曲调,虽不尽是雅正之音,但绝少这样的萧杀孤苦之句。用这样一首曲调来作“太初”给《十二楼》开场定调,简直是匪夷所思。
  太初唱罢。台上撤走了纯正清雅的古琴,换上了钟、缶、笛、萧。并十五六个豆蔻年华的佳人,翩翩跳起舞来。
  佳人身软如柳,舞袖如云,当中缓缓、小心翼翼的簇拥出一个装在滚轮木架上的,巨大而笨拙的大鼓。
  看到那鼓,苏缨心头猛地一跳。
  这竟与那日她和燕无恤进的水鼓一般大小,一般的形制样式,连上头描摹的牡丹花皆是一模一样。
  苏缨立时便有一个感觉,这鼓中好像装了一人。
  曲调还在唱,从太初鸿蒙,唱到圣君圣人,再唱到神仙居所,台上布局一直在随着曲调变换,时而是金碧辉煌的宫阙,时而是翱翔徜徉的灵兽,时而是仙气缥缈的海外瀛洲,而那大鼓始终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舞女皆离鼓很远,碰也不碰。
  就在曲正酣,乐正迷时,忽有惊道:“船!船怎么都开走了?”
  众人立时从窗口往下看,只见一艘一艘船只正在离开芳洲。再看谭兴的座位,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在?转眼之间,连台上的歌舞都撤了个干干净净,众人大惊,屋内立时闹哄哄乱作一团。
  正在这时,一个低哑、怪异的声音从大厅一侧的鲛绡屏风后传了出来,压住众人的喧闹之声。
  “都不要吵,再吵,我就让人点火,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一时,屋中寂静,无人敢说话。
  只听那人又道:“燕无恤,我们作个交易如何?”


第34章 纵业火迷雾漫江
  堂内很静,落针可闻。
  对方人很多,将花厅团团围了起来,一圈火把照耀厅堂,焰苗烧的荜拨作响。
  没有人敢说一句话,众人皆对屏风后那人所说放火烧楼一话大为忌惮——芳洲之上的重楼皆是木质,此夜又多灯花烛火烈酒,船又被人悄悄撤了去,倘若真让这帮人放上一把火,只怕所有人不是被活活烧死在楼上、就是被挤下去淹死,甚或摔死。
  有些胆子稍小的女眷,已开始小声抽泣。
  满堂之人惊疑不定,四顾搜寻究竟来人是在和谁说话。
  不一会儿,众人皆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台上巨鼓中传了出来。
  “我从这里出去,只是弹指之间。你要拿什么和我交易?”
  听到这声音,苏缨心头一定,旋即又大是不安,燕无恤怎么会被人装到鼓里去?他又怎会一直坐在其中听完整支《十二楼》都不吭一声?
  屏风后人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比说话还要刺耳,听在人耳朵里似用粗布刮着,愈增阴森之气,一字字道。
  “你不会,鼓里包了一层封好的火油,倘若你破鼓而出,一丁点细小的火花都会让这里化作火海。这里的人还来不及逃到楼下,就都会被烧死。”
  听到这话,堂中又爆发了一阵低泣声,靠台的一圈人立时后退,挤作了一团。
  燕无恤笑道:“你以为,我会惧怕这点火?”
  那人道:“燕大侠本事滔天,盖过世人一大截,已穷天人之际,遨游太虚之外。你自然不惧区区一片火海,可是这里的一百多个人,却要都死在这里了,也是可怜。”
  燕无恤冷笑道:“好极了,要杀人放火的是你而不是我。你不怜世人,却来教我怜世人。你当我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人桀桀而笑:“燕大侠且莫发怒,我怕你内力雄浑,不小心就震破了火油袋,这屋子里的娇娘们恐怕会被烧坏了千娇百媚的脸蛋儿。”
  他又道:“话不可这么说,谁教你本事大呢?你不仗剑普度众生,谁来?”
  燕无恤淡淡道:“休要废话,你有这么多气力喋喋不休,不如先去求求真菩萨,我出来还能留你全尸。”
  此时,苏缨听见有人颤巍巍的,小声说了一句:“这人为何如此冷血,还叫大侠?哪有如此无情的大侠。”
  苏缨环顾一圈,寻不出说话的人,只见满堂对着屋外之人和那凶煞怪人瑟瑟发抖面色苍白的人,一样的人,却大都对台上不肯出手相助的燕无恤抱有怨淡淡的怼之情。
  一句话,似打开了沉默的匣子,一时厅中喧闹不止,嚷作一团。
  屏风后人似乎对这个局面十分满意,并没有出声阻拦。
  此情此景,让苏缨不由得感到怪异,要杀人的明明是这作恶之人,为何这么多人或请求、或指责,皆将矛头对准了燕无恤?
  她一念忽起,缓缓在人群中挪动,慢慢靠近屏风,在众人声音稍低之时,扑通一下就朝着屏风跪了下去,声音哀戚,哭求道——
  “这位壮士,请你饶我们一命,你和他有仇,你自杀他去,干我们什么事?我们都是无辜老实的本分人,并不知道有奸人混进来。我家中还有老父亲在等我回去。冤有头债有主,请壮士饶命啊!”
  说着,眼含热泪,深深叩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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