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成不是什么好消息,湛湛呆呆望着肆意腾跃的火舌把那封信吞噬,直到化成一团灰烬,一蓬烟雾。
“王爷,”她按着桌沿缓缓坐下身,如临深渊,“信上都说什么了?”
他踱步到她跟前,让她把脸靠近他的怀里来:“今晚戌时武英门侍卫们换班时,刑部对武英殿又展开了搜寻,从临成的刀鞘中搜到了一封他跟云贵总督来往的书信。具体内容是什么掌握不到,大概是他跟云南方面私通暗杀皇上的言论,已经被刑部带走下狱了。”
湛湛如坠冰窖,“王爷……”她声口儿不迭的打颤,“皇上这回是点了我马佳氏的死穴了……”
“湛湛,”诚亲王蹲下身来手背搭在他的肩头,把她的手含在掌心里握了几握,仰眸望着她,“你在家里等着,我出门探探消息。”
“这个时辰王爷能上哪儿打听消息,”她忧心如焚的问,“我同您一起去。”
“傻了吧,你怀着身子呢湛湛,忘了?听话,在家等我。”他唇角微勾,抬手抚她的鬓角,眼神中有不舍的缠绵,启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未说出口,起身敛袍便往门外走了。
湛湛去捞他的袖子却缓缓扑了个空,望着他大氅席卷,一扫夜色中的风雪,背影渐远融进了夜色中。
行至内院,牧仁正在预备马匹,看到他上前请示,“王爷咱们去哪?”
诚亲王接过辔策,翻身上马眺视远方的夜色,“去刑部。”
刑部衙门内的灯火如昼,颇有连夜通明的架势。诚亲王夜访,刑部的官员们都暂时放下手头正忙的事务前来接待。对于这位王爷到访的目的双方可谓是心知肚明,八成是为涉案的马佳临成而来。
刑部督捕司主事宁海忙差衙役们倒了热茶奉上,“三爷,您坐,外头又下了,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不必客气。”诚亲王摆摆手,立在桌案前随意翻着刑部的卷宗问,“尚书大人没在?”
提起刑部尚书马益昌,宁海道,“回三爷,马大人他刚过亥时便入宫给万岁爷汇报案情去了。”
“既然如此,马佳临成跟云贵总督之间来往的那封书信也被尚书大人带进宫了?”诚亲王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问。
宁海道是,“案情重大,临下次三法会审集议前,刑部不敢妄下论断,事关皇上安危,我们刑部内部商议后,觉得直达圣听,由万岁爷本人具悉一切更加稳妥一些,毕竟一门上的侍卫出了问题,整个宫禁的防范都要受到牵连,势必要提醒万岁爷闻声警惕,做出相应调整。”
诚亲王颔首,“看来你们刑部考虑的很周全,今儿我来的目的,想必你们也清楚,既然无法查看那封抓人入狱的证据,可否让我见见嫌犯本人?”
宁海躬个身道,“本部有规定在提审犯人之前,为防串供或以恐吓、诱惑的方式授意犯人,禁止嫌犯与他人会面,不过既然是三爷要见,卑职可为三爷通个便利,前提是得有本部人员的陪同在场,三爷您看如何?”
看来诚亲王不是个胡搅蛮缠之人,十分善解人意的道:“这是你部章程所在,本王也当遵守,这下就劳烦宁大人了。”
宁海忙道不敢,赶紧差遣了两名衙役跟着他一起带这位王爷入狱,未获刑的犯人入的不是关押刑犯的深牢大狱,额外又考虑到行刺皇上这一犯罪事实的特殊性,临成被关押在了一处相对比较偏僻安静的牢房内。
差役们在角落里点了支香,宁海提了个醒,回避到远一些的地方道,“三爷有什么话,得抓紧时间说了。”
临成不妨入狱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诚亲王,隔着铁栅栏,他在黑暗中迷茫惊惶的脸上多出一份意外的神情。
牢房位于监狱的深处,走路都带着靴底踩踏出来的回音,再加上旁边有刑部的人员监督,想公开坦白的交谈是不大可能的。
既然在刑部的地界,临成不能公然吆喝他是被冤枉的,也无法详细描述当时的事发经过,更无法把自己推测怀疑的结论告诉诚亲王。毕竟他能被人陷害到来蹲号儿的地步,背负的还是弑杀君主这样的罪名,能够信任的人已经不多了。
“三爷这么晚来,湛湛一个人在府上能行么?她身子还好吧?”他跟这位身为亲王的妹夫本身来往就不多,能聊的受环境所迫没办法聊,也只能从湛湛这个切入点入手了。
“你说呢?”诚亲王态度很冷淡,口气颇不满的道:“从三十儿那晚你被抓后,她就夜不能寐,寝食难安,你这做哥哥的,走路不长眼睛误入歧途,摔趴下自个儿又起不来,若不是因为湛湛担心,本王又何必大半夜的顶着风雪来打探你的处境,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过,刑部让你单门独户有个牢房呆着也算够意思了。”
临成在昏暗无光的牢房里,一分一秒都无比漫长,他无法判断事发后究竟过了多长时间,诚亲王俨然一副认定他罪不可赦的口吻,临成从那句“严重的罪过”推测出诚亲王应该已经获知了他是因为云贵总督指使他刺杀皇帝的那封信,才被刑部缉捕关押的。
听他们两人暂时聊的还是家常话,刑部几人不至于像先前那样目不转睛的监督他们,打着哈欠稍微放松了一些警惕。
“三爷这样说,便让我心里更加发愧了,”临成被镣铐捆绑的手从握紧的栏杆上垂了下去,“擎小儿我跟湛湛的感情就很亲近,还记得有年过中秋,长辈们给我们小辈们一人买了一只兔儿爷供奉,刚拿到手里我的那只就被我自个儿给摔碎了,她为了替我遮掩免得被长辈们骂,把她自己的那只兔儿爷让给我了,但是我俩的兔儿爷样式不一样,我的是武将,她的是文官,怎么办呢,湛湛想了个法子,把自己那只兔儿爷身上穿的乌纱帽,大红蟒袍给扒拉下来,换上了我那位武官兔儿爷的金盔铠甲……”
诚亲王耐心听他继续往下讲,“结果还是被长辈们瞧出端倪来了,家里老太太笑话我俩,“武官兔儿爷骑的是梅花鹿,怎么身披战甲坐在菊花丛里了?撒谎也得做全套呢不是,怎么能张冠李戴呢?”三爷您瞧,她打那会儿起就维护我,如今我又犯上事儿了,她的性子还是没变。”
这席话听在刑部几人耳里至多不过是临成有感而发的感慨罢了,诚亲王听着却咂摸出了其中的深意。他品味着“张冠李戴”这词儿的含义,冷声道:“现下扯这些还有什么用?唯有受审那时候仔细掂量着,实话实说。”
临成点头,他自然不会承认那些他没有做过的事情,又听诚亲王道,“湛湛还在家等着,就不在这狱里头跟你耗功夫了,我先走。”
一柱香才燃了半柱,这就要走,比刑部督捕司主事宁海预想的时长要短的多,听他们谈的都是无关紧要,跟案情没什么关系的话,也没有咬耳朵扯袖子秘密传话的现象,这让他也放下心来,跟宗亲打交道最怕的就是对方仗势欺人,打着“有劳关照”的旗号,不把刑部的规章制度放进眼里,显然诚亲王身上没这类毛病,而且没有任何为难他们的意图。
因此见他往牢门的方向走过来,宁海忙上前迎,正待这时,马佳临成在牢房里出声叫住了诚亲王,“三爷,您的荷包掉了。”
隔着诚亲王的身影,宁海探着头看,马佳临成蹲下身正从地上捡起一只荷包,诚亲王又踅身走了回去,从他手里接过荷包,只不过是一瞬间,两人暗中做了个拉手儿的动作,临成用食指飞快在他手背上写了个字。
诚亲王背着身,用余光往后瞥了一眼确保这一幕没有被人发现,又回过眼看向临成,几不可闻察的点了点头。
临成收回手,笑了笑,“湛湛绣花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诚亲王低头把荷包重新系回腰间,不搭他的话,冷冷一甩袖转过身大步走回到牢门口,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呆的样子,宁海挥挥手示意,差役们大开牢门请这位王爷通过,宁海留心打量他腰间悬垂的那枚大红底的荷包,上头缂丝绣着烟花爆竹纹,很合大年下喜庆吉祥的寓意,听话头是诚亲王福晋亲手绣的,针法手艺他个大老爷们儿的不懂,横竖瞧上去没什么异样。
牢门又重重的锁上了,诚亲王的那枚荷包当然是他故意落下的,以创造两人暗中通信的时机,临成望着从牢窗外飘落进来的雪花,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牢狱中呆多久,在三希堂当差的她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境遇。
出了刑部大牢,正遇上刑部尚书马益昌带着提劳司主事沈自翁从宫里面圣之后归来。风雪急促,门帘掀起又放下,门槛内便铺落了一层雪。
两人一边扑着肩头袖口的积雪,一边跟屋内的人客套寒暄。诚亲王也终于肯坐下身喝口茶了,只一口便阖盖盖住了那杯香气四溢的普洱,“这么说,皇上认定那封信是出自云贵总督之手了?可否让我看看这封信的内容。”
“回三爷,”马益昌道,“初步判断应该是这样的,通过这封信上的笔迹跟云贵总督平时上奏朝廷的奏折还有请安折上的笔迹相比较判定,应当是出自同一人的笔法。”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褡裢取出一封信笺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