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养心殿门前,殿门已经完全锁了,御前太监魏尚迎他上阶,似乎料到他会来,专程在等他一样缩腰道,“三爷来的不是时候,万岁爷方才已经下值前往后寝殿歇整了。”
吃了闭门羹,诚亲王的声色还是十分平静,颔首道:“无妨,我立在殿前等,应该坏不了你们内廷的规矩吧。”
暗含的意思是皇帝不见,就不打算走了。魏尚愣了愣,劝退道:“三爷这又何必呢?您看这外头雪下得这么大,别说一整宿,就是一会儿也要把人给冻坏的,您还是先回王府吧。”
诚亲王只是沉默寡言站着,无论他怎么劝都不为所动,魏尚颇感无奈,只得躬下身行个礼前往后殿到皇帝面前回话。
皇帝立在窗边,也同样是淡漠的口吻,“他若要等便让他等着。”
兄弟俩都是倔性子,谁也不屈谁,魏尚暗暗叹了口气,皇帝遇刺,背后主谋是自己弟弟的娘家人,诚亲王若为袒护娘家人,哥俩儿为此早晚要起一场纷争,皇帝这般拒而不见让诚亲王撞了个冷钉子,这下马威使得当真是不讲任何情面。
伺候皇帝歇下,他不能闲着置诚亲王于不顾,作为御前太监,皇帝的家事也是他的差事,返回到养心殿,诚亲王依旧在廊下站着,后襟的孤影在烈风中飘动。
魏尚让值夜的太监从值庐中沏了杯热茶敬上,“三爷若嫌冷了,不妨到他们的值庐里坐坐。”
诚亲王唇中呵出的冷雾与茶水的热息交融,最后化做了简单一声道谢,魏尚接下他手里的茶盅打了躬往后退,那样的态度瞧上去有皇帝的影子,只不过皇帝是那种帝王君临天下,受千万人瞩目的姿态。
这位王爷骨子里沉淀下来更多的是静默,他不是那种需要接受喧嚣崇奉的气度,他更像是立于高寒巅峰的一颗树,一般情况下不争不抢,却又有他的坚持。
风裹挟着雪扑面而来,允颀不觉得冷,站在北京城的中轴上居高临下远望,九城万家灯火阑珊,逐渐的也被雪海淹没的毫无光亮,仅仅余下满眼苍茫,那盏热茶触及心底浇成了泥潭。
他想他从未看透过人心,看懂过这座城。让他有信念自持的是那个一直等他回家的人。她是人间烟火,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感受到世间尚存余热的人。眼前浮现出她的脸,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高原,养心殿的阶前浅草蔓生,远处层叠的屋檐殿脊绵延成了冰川山脉。
各街巡视的太监们再次扯着嗓子报时辰时,已经寅时了。东侧檐廊的尽头起了一盏光晕,魏尚在前头掌着灯笼,照亮了皇帝跟诚亲王两人呜咽翻飞的袍角。
仅仅是擦肩而过,谁也不瞧谁,谁也不出声搭理谁,皇帝的袍尾直接漫过门槛进入了殿中,魏尚忙跟上前道,“万岁爷,三爷在外头等您了一夜了,您看……”
等侍茶太监奉了茶,皇帝走到案台前坐下身挥了挥手,终于下了令,“让他进来。”魏尚忙应了声,到门外请人去了。
诚亲王身姿屹立,五脊六兽陪他站了整整一夜,站的时间太久,仿佛融进了那道风景里。皇帝看着门外的他缓缓转过身,一夜的雪风斜袭,雪片挂满了他缂丝彩云金龙皮袍下摆开叉位置镶缀的兽绒。他朝他看过来,眼底似乎正在涌来一股酝酿已久的风浪。
皇帝闲靠在龙椅上,这次手头上没有忙其他事情,殿内太监也全部都被屏蔽掉了,似乎是想认真谈话的意思,比了手让他坐,“等了一晚上不容易,有什么话直抒胸臆便可。”
这一夜吞咽的凉风,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诚亲王说不必,“既然皇兄这么说,臣弟就不必绕选说客气话了。”他在殿中站定,凝睇过来,“这案子,可是皇兄挑了谭宗衔,丁勉当傍角儿,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皇帝叉起手,注目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透露心声的破绽,允颀觉得面前的这个人看起来很陌生,其实若仔细想想也合常理,他自幼便出外省当差,这趟回京还不到一年,他在高原上饱经风霜的时候,他的这位皇兄同时也坐上龙椅忍受来自四面八方,明枪暗箭的压力,皇帝面临的局面远远要比他大的多。
几年的时间熬下来,他们都在成长,皇帝也终于变成了一个更加合格成熟的君主,这就意味着帝王之心的那冰山一隅,即便可以窥视到,看到的也只是皇帝想给外人看到的样子,对于他这个做弟弟来说,也不例外。他们早已经不是当初那对一起读书骑射,你拿刀我拿枪比拼玩耍的少年,皇帝肩上担着苍生国境的危亡,职责所在,谈感情之前,要先谈利益。
允颀突觉这一夜站的有些乏味,如果他能早一步看透这样事实,大概就不会来找皇帝白费口舌,马佳氏,云贵总督是牵绊皇帝削藩进程的阻碍,他前来替他们辩护,也是在撕扯皇帝的利益,根本讨取不到任何益处。
在他思绪斗转之间,皇帝开口了,“既然丁勉这步棋都被你发现了,朕也没必要再向你隐瞒,这件事情的确是朕从头到尾布的局。”这位君王的脸上没有大获全胜之后自喜扬威的神态,他口吻平和只是单纯在叙述一个事实,“朕希望你能理解。”
“皇兄缘何这般针对马佳氏,针对马佳临成?要知道云贵总督一直龟/缩云南,朝廷就是判他个杀头的死罪,扣他个弑君的帽子,他未必就肯认罪心甘情愿奉旨归京。”诚亲王质问,“那么敢问皇兄下一步有何打算?”
皇帝慢条斯理的道:“现在满世界都知道他云贵总督是刺杀朕的背后主谋,罪大恶极,他若不肯俯首认罪,朕便派人去请他回京,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吴晟肯不肯放他这条走狗,他若放人,朕姑且判定谭宗衔这人跟他平西王府没有牵连,他若不放,毕竟谭宗衔是被平西王府还有云贵总督联手选拔出来的人才,朕自然有办法让他也自辩不清,届时不妨连他一起收拾。”
“所以,”诚亲王道:“倘或云贵总督认罪,皇兄便可铲除平西王的这位同党,挫伤云南的兵力,倘或云贵总督不甘屈服于该项罪名,皇兄派兵讨伐云南,也算是师出有名。”
“不错,”皇帝端起半温的杯盏抿了口茶,目光有些模糊,“不管是谭宗衔,还是丁勉,他们只听信朕的指令,却不懂朕真正的用心,现下唯一能看透时局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诚亲王敛衽,“云贵总督悖逆,跟平西王有共商大举的征兆,臣弟理解皇兄铲除异,永保天下大定的胸怀决心,但是马佳临成是无辜的,马佳氏是无辜的,恳请皇兄放他们一条生路。”
皇帝拢上茶盖道,“此案咨会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包括内阁,军机处威重望高的要员,证据确凿,很遗憾,这个案子已结了。”
诚亲王脸上掠过一丝嘲讽,“那是因为皇兄布控多年,细节推敲的精细准确,以至于瞒天过海,在臣弟看来于情不通,于理不合,若不是出自皇兄之手,也就是场下流做作的把戏罢了。跟人家那些鼎力忠臣相比,臣弟算什么,集议之前把臣弟排除在外,您怕什么?既然是皇兄精心铺设的成果,臣弟不敢妄言评判,只求您高抬贵手,给无辜之人留条性命。”
对于他的恳求,皇帝再次置之不理,而是转了话头冷声道,“你可别忘了,皇考临终前口中念叨的最后两个字就是削藩!腌臜手段谁没有使过?他云贵总督跟吴晟两人咬耳扯袖,暗度陈仓的时候,谁人能解朕的心头之恨?这么些年下来朕养痈遗患,放任自流,每一天都在后悔,若不尽快收拾局面,真要等到他们起反那一天就迟了。”
诚亲王一哂:“臣弟何时阻止过你削藩?皇考的遗愿我放在心头无时不刻不铭记在心,所以您让我拉拢云贵总督,臣弟做了,结果呢?你现在要亡的是我的娘家人,绝我妻子的后路!你要云贵总督亡命,臣弟就是拼上性命也把他的项上人头给你带回来,但是马佳临成,马佳氏是无辜的,你这是莫须有!皇考可曾教导过皇兄这样的道理?你若削藩,不如光明正大的伪造证据,陷害你的臣子,何必粉饰自己亲手布下的疑阵,把自个儿撇得一干二净?坏人由别人演了,您只挑红脸的角儿来扮,我都替您臊得慌!”
终于还是抬高了调子,急赤白脸的争论起来,两人稍做喘息,匀了口气定下心神,皇帝从龙椅上坐起身,缓步踱到窗边向外望着,眼底大雪翻飞,“朕有了孩子,允颀,你马上也要有孩子了,朕不能把这削藩个摊子留给他们去完成。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做?你当坦荡一词是那么容易写的么?!朕光明正大的跟吴晟谈买卖,他那副和稀泥的嘴脸你又不是没见到,他若一直按兵不动,朕难道要等到他主动出手不成?”
诚亲王微微叹息,“皇兄正当春秋鼎盛之年,大邧国富民强,削藩势在必得,何须急于一时,采取栽赃陷害的手段?纵然他们的嘴脸可耻,皇兄动用这样极端的手法无可厚非,然而您始终忽略了一点,马佳临成,在京的马佳氏从未淌过浑水,利用他们来达成目的,皇兄这是不择手段,瞒心昧己。”
“凭你怎么说吧,”皇帝也叹气,“朕无心与你争辩,云贵总督从未把朕放在眼里,数次抗旨不遵,朕的无奈何解?朕跟他积怨已久,若各省总督总兵都效仿他的作风,公然挑衅朕的权威,大邧迟早有分崩离析的一天,朕就是要杀鸡儆猴给天下人看看,朝廷异徒究竟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不单单是个人,包括你的族人都要受到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