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颜听了忙让太监们进门收拾早膳,茯苓扶着她出了殿,笑道:“福晋施折箩施出功名啦,附近来咱们王府擂砖墙的叫花子们越来越多了,说咱们王府的折箩干净,包裹的整齐,汤是汤饭是饭的,不串味儿,背后都夸您是菩萨心肠大善人呢!”
雪晴后的空气凛冽清新,呼进一口透着一股爽劲,湛湛的心口不像之前那样发堵了,笑模悠悠的样子,把手搭在怀里,“菩萨心肠我当真算不上,权当为这孩珠子积善行德了。”
茯苓望着她侧脸氤氲出的柔光,身份的转换把她的朝气稚嫩裁剪成了另外一种迷人的气质。她心怀里有了负担,这个孩珠子沉淀在她的骨子里,淬琢出她娴静温润的一面。
凝安殿位于王府造办处的东侧,原本是处闲置的所在,后来诚亲王派人专程洒扫出来,供福晋在外院活动时休息停留,也算是给福晋开辟出独属于她自己的一小片天地。
走到殿门前便有太监们来迎,殿内暖烘烘烧着炭炉地龙,茯苓扶她在南炕上坐下身,拿刀裁了宣纸,木尺比着,用朱墨打了格子,放在一旁晾干。
从腊月末开始,湛湛一有空便到凝安殿里来练字,还特意托章莱趁诚亲王上衙的时候,从他的书房里偷偷“借”出一章赵孟頫抄撰《道德经》的真迹,照着临摹。
茯苓把整理好的朱丝格拿到她面前供她在上头书写,湛湛写好一章拿给她参详,茯苓比照着赵孟頫的真迹对比她的书法,“奴才哪儿懂这个呀!”
“没关系,”湛湛道:“也就是瞧个大概,依你瞧,我跟这位松雪道人的字体写得像不像?”
茯苓两只眼睛在她跟赵孟頫的书法间打着来回,连连点头道:“不出几日福晋就模仿的像模像样了……”说着指着其中“以观其徼”的“徼”字道:“这个字的一捺人家写的没那么长。”
湛湛也瞧出来了,点头道:“就说得让人帮着看,我自己还真没留意,。”
茯苓给她揉肩捏腿,“学人大家的书法哪里是轻而易举的事儿,这才没几天,福晋取得这样大的进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奴才一直没问,您怎么突然就对这位什么水晶宫道人的书法感兴趣了?”
“泰安公主习的是人家的书法,”湛湛接着提笔练字,“只是公主惜字如金,不往京城里写家书,我要是能把她的笔法模仿的以假乱真,改天冒充她的笔迹拟封信逗王爷开心。”
原来是这样的打算。茯苓笑道,“以前只道王爷心疼您,现在您是越来越知道心疼王爷了。”
湛湛做事情是个力图精益求精的人,扎下身架子沉浸其中,半晌过去了,手头也积压了一沓练字的成果。写字写累了,就再到外头散散步,各门头上都贴着门神楹联,新年伊始,一片万象更新的气派。
辗转到花厅的位置,太监们正往花瓶里头插放新摘的梅枝,问起时辰,她这一会儿消遣散逛的功夫,已经过了辰时三刻,接近隅中,刚刚纾解下来的心情登时又紧张起来,也不知道案情初审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接近晌午的时候,诚亲王书房那边才派了章莱过来回话,“刑部提劳厅主事沈自翁沈大人来府上拜访了,王爷留沈大人还有马佳大人在王府上用膳,王爷请福晋放心,武英门侍卫领班已经从刑部大牢里释放出来了。”
“这话可当真?”她忙问。
“千真万确,”章莱道,“沈大人亲口所说,王爷赶紧让奴才来跟福晋言语一声。”
湛湛泪盈于睫,茯苓摘下手绢擦她的眼角,“福晋这下可放心了吧,这喜泪呀咱们也要珍惜,不能多流,仔细眼睛。这回能吃下东西了吧?想吃什么,奴才让他们做去。”
“想了,”湛湛破涕而笑,“我想吃阜成门内大街的那家徐记水晶门钉。”
章莱嗳了声道:“福晋等着,奴才这就打发人给您买去。”
心里一颗大石头落地,湛湛吃着午膳就开始犯困,没能等到水晶门钉入口,过了晌就枕在被褥间睡着了。炕身跟炭炉里的火都烧的极旺,她身上揣着两个人的体热,被烘的浑身冒汗。迷迷糊糊的额头上趿上一层凉意,诚亲王的脸在她眼前晃影子,湛湛半阖的眼撑开问,“王爷,现在什么时辰了?”
“傍晚了,吃晚膳了湛湛,”他的眉目在她眼底清晰,用手巾擦着他额头的汗,轻声道:“怎么热成这样?”
湛湛在他的搀扶下起身,“还不是小鱼儿闹的,花拳绣腿折腾个没完。我二伯他们走了?临成这案子怎么说?彻底没事儿了?”
他把手搭在她蒙古包似的圆肚子上,静静感受她的心跳,她望着他的侧脸,他的目光里暖流奔涌,一尾小鱼在里面欢快游动。
“暂时没事儿了。”诚亲王扶她下炕,“凭我个人的推测应该还有后续。”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湛湛一下子慌了,趿了好几下鞋都没趿上,茯苓要上前帮忙,诚亲王已经俯下身,提着她的脚腕帮她套上了鞋,拉着她的手往外间引,“先吃饭,吃着饭再说。”
两人在膳桌旁坐下,诚亲王舀了碗汤喂她喝,湛湛来拿勺,他不让唬着脸说,“张嘴,早上晌午不好好吃饭,你这倔脾气他们谁也劝不住,非得我亲自上阵把来喂你是吧?”
湛湛嘴里吸着汤眼睛往上抬,巴巴的瞧着他,“王爷您到底是心疼小鱼儿还是心疼我?”
诚亲王瞬间失笑,“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酸,进补的汤药食材都填进你肚子里头去了,小鱼儿养的那么肥,你自个儿还是瘦胳膊瘦腿的,我自然是心疼你,你听话好歹多吃点,不然我抱起来不舒服,硌得慌。”
汤水咽进胃里,湛湛脸上起了褶儿,“这什么味儿啊,这么腥?”
“有么?”诚亲王把勺子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没什么味儿啊。就是普通的老母鸡汤,我亲自颠勺看火熬出来的,一锅清水活生生熬出了半锅鸡油,又怕你嫌太过油腻,撇出去了好几勺。”
仔细一看他前襟上还真有几处油星,应该是煲鸡汤时迸溅上去的,“王爷怎么不早说呢?”她用手搓他胸前的油迹,鼻头酸酸的,“您抢人家膳房的活计做什么呀?烧着烫着怎么办?多让人担心?”
时光倒流,他记忆中的那个姑娘笑起来纯粹可爱,眼前的她骨骼间滋生出新鲜的血脉,不再像从前那样仅仅是春花一季的烂漫,现在还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穹光熹微,水流花谢。
“你不也总给我包饽饽儿吃么,”他垂下眼,微微摇头吹着勺子里的鸡汤,“最近你总吃不下什么东西,我可不得变得方儿的讨福晋大人的欢心么,做顿饭又不值什么,瞧在小鱼儿的面儿上,劳驾您赏脸多喝几口。”
湛湛这下听话了,一碗鸡汤咂摸着有滋有味儿,扶着肚子笑,“您瞧,不是我挑剔,是小鱼儿胃口刁。”
诚亲王放下汤药抬手轻轻在她鼻尖打了个榧子,“狡辩。”她胃口不佳他也不为难她,把章莱送来的水晶门钉掰成对半递给她,“你要爱吃这个,明儿打发人买新鲜的去,这些放了半下午,里头的猪板油丁都放凉了,冒不了油吃起来没劲。”
湛湛尝了口,讪讪的丢开了手,诚亲王瞧出她心里的不痛快,拿手巾擦她的嘴角,“实在吃不下,咱们不勉强,是不是在想临成那案子呢?”
她只是闷着头不说话,诚亲王也也没什么胃口,摆了摆手撤膳,扶她站起身,“我陪你打外头逛逛吧。”
湛湛把手交给他各自披了斗篷,沿着王府外围的夹道慢慢踱步,冬日里天黑的早,月纱蒙面,有层微凉的触感。
他偏脸看过去,她的燕尾靠了过来栖息在他的肩膀上,“王爷,临成这案子是不是跟皇上遇刺一案有牵涉?”
每次他苦于怎么告知她某件事时,她总是能一马当先突出重围,先帮他化解那种千言万语压在舌尖却难于启齿的矛盾。
第79章 眇乎小哉
他沉默了许久,才把案情的审议经过告诉她,“……事后刑部提牢厅主事沈自翁设法从刑部督捕司查看到了今天三法会审的笔录,以此还原出来的审案过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偏差。他这个人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湛湛眼睛里的月露暗沉了下去,乍听刺杀皇帝的凶犯是云南学政上选拔/出来的学官,她心中唯有震悚,“这么说,背后的主谋直指云贵总督跟泰安公主了……王爷,我大伯这人是否有妄杀皇上的歹念不好说,可是泰安公主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诚亲王摇头,“这件事情应该跟云贵总督还有平西王没什么干系。湛湛,你还记得昨儿晚上咱们回家的路上我跟你提起的那盏灯笼么?”
她点头,“正是那盏灯笼把武英门侍卫调离岗位的。但是那盏灯笼后来却凭空消失不见了。”
“根据郝晔所说,当时他跟临成是用积雪掩盖那盏灯笼以后踩平压实了的,怎么可能消失的一干二净,分明就是事后有人返回原地故意销毁了这个证据,刑部那套灯笼有可能因为气候原因被风刮走的结论,是基于郝晔亲眼目睹那盏灯笼的事实之上推测出来的,可若没有郝晔这个人证,刑部会相信临成是无辜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