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还没开口,外间太监通传太医到了,“太医院孙大人正在葆中殿等三爷前去诊治。”
诚亲王顶着一只淤青的眼睛道:“孙儿等皇祖母,额娘训完话再过去。”
太皇太后把烟锅往炕桌上重重一磕,“你去不去?!”
听太皇太后的语气怒不可遏,太后又冲她打眼色,诚亲王站起身,垂首道:“孙儿这就去。”说着去,腿里充了铅似的,眼神望着湛湛,半晌挪不动道儿,知道他是放心不下湛湛单独一人受她们盘问,太皇太后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又沉屁股了?哀家能吃了你媳妇儿不成?!”
这时太后也在一旁催促,“听老祖宗的话,还不快去!”
诚亲王这才踅身往外走了,殿里就只剩下湛湛还有两宫老主子了,没人为她做庇护,湛湛心头有些发慌,砖甸子里的凉气也一阵一阵的往她膝盖里钻。
“说说吧,”太皇太后的质问沉沉压了下来,“好好走着道儿,怎么就遇见郝中堂家的公子了?”
湛湛额头俯下身,手背垫着额头枕在地砖上说,“回太皇太后,用过晚膳奴才同王爷在西长街遛弯儿,期间万岁爷传召请王爷上养心殿议事,奴才回漱芳斋的途中,过百子门的时候遇见了郝大人。”
“这么说是偶然遇见的了?”太皇太后又问,“哀家听说你跟郝家公子之前有过婚约?”
这就是旁敲侧击的问她跟郝晔的这次见面是不是私下里相会了。
湛湛的额头微抬,又落下,“回太皇太后,奴才之前听长辈们安排是跟郝大爷有过婚约,后来有幸得两宫老主子垂青,把奴才许配给王爷做福晋。今晚郝大人应该是当差路过百子门碰巧遇见了奴才,否则奴才与郝大人毫无联系,是万万不可能遇见的。”
郝晔说他是专程在百子门上等她的,可是她不能把责任推给他,关于造成她跟郝晔之间纠葛的原因,这当中牵扯到太多的因素。
太皇太后心里仍旧存疑,“可他们两个大老爷们儿因为你打起来总归是事实,真要追究的话,哀家是罪魁祸首,当初点头同意了你跟允颀的婚事,反而拆了另一桩姻缘。允颀福晋啊,你不必吹喇叭扬脖起高调,捡漂亮话说,你同哀家说实话,哀家恕你无罪,对于当初这件事情,你对哀家可有怨怼。”
太皇太后知道她怕,那浑身抖琵琶的样子,魂儿都要出窍儿了,可是她没有摇尾乞怜的姿态,“皇祖母,奴才没得选,朝廷也没得选,您这样的决定是最合衬心意的结果。”
此言一出,太皇太后跟太后的脸上都流露出惊愕的神色,殿中那抹影子微微发着颤,塔尖似的红樱头冠却稳居于她的发顶,巍然屹立。
话至此差不多已经挑明了,当初太皇太后也是听太后说,诚亲王的婚事皇帝有所过问,继而推断出皇室跟马佳氏联姻背后可图的利益,故而下发懿旨成全了皇帝的布局。
现在削藩的局势愈演愈烈,当初皇室挑选湛湛作为诚亲王福晋的目的已然是个公开的秘密了,所以有个关键性的问题,太皇太后不得不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王爷告诉你的?”
湛湛冠顶的项珠偏转,折散出光泽,“是奴才跟王爷大婚当晚,自己推测出来的,皇祖母,云贵总督居心如何,奴才不宜妄断,而我马佳氏一族忠心贯日,唯朝廷马首是瞻,所以当初您的决定,奴才并无任何怨言。”
太皇太后彻底看清了她这位孙媳妇儿,别看是个姑娘,不涉足朝堂政事,怀里却揣着镜子,心里异常亮堂,什么都明白。这番话也是代替除云贵总督之外的马佳氏表明决心,要从头到尾依附于朝廷的羽翼之下。
“你能这么想,哀家很欣慰,”太皇太后稍微放缓了语调,不过言辞间还是一股严厉的势头,“皇家能把你们马佳氏抬得有多高,就能让你们跌得有多惨,你要记得今儿个自己说过的话,当初择选你做诚亲王福晋也并非像你所说的那般,完全就是没得挑,云贵总督充其量也过不是有几个兵马,万岁爷也未必全放在眼里,不为旁的,就为咱们皇家的颜面还有你们马佳氏的前程,往后去你要更加恪守规矩,今晚的事情哀家姑且当做是意外,不再跟你过多计较,可既然事发了,就少不得有些妄口八舌的奴才,人前背后的议论,这段时间你就暂且在宫里住下,陪哀家上佛堂里礼佛学经,当做对你的惩罚。”
太皇太后看着她肩头俯得更低,几乎与地面持平,心里也渐安定下来,不管她跟郝晔还有没有藕断丝连的情谊,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湛湛心中识大局,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把朝廷的关照作为马佳氏一族的保命符,她就不敢越界,做出出格儿的事情。
一边思量着,无意中触碰到腕间的那串十八子的佛珠,再看向地间跪着那人,太皇太后心生不舍,打外间叫进梁仙儿入偏殿,梁仙儿冲立在落地罩旁边的诚亲王鞠了躬,“奴才得进去了,三爷同奴才一起?”
诚亲王摆手,“只当我还没回来。”
这是要隔着门扇偷偷瞧自己家福晋呢,梁仙儿一笑,又福个身往偏殿进了。
湛湛跪的时候有些久,梁仙儿搀扶着才勉强立了起来,太皇太后一颗一颗抚着佛珠,瞧着她腿打瘸,真心有些心疼这个孙媳妇儿,若不是因为云贵总督跟朝廷之间的矛盾,她何至于针对这样一位伶俐有才情的小辈儿人。
太皇太后深知太后一向是待见湛湛这个儿媳的,于是便关照道:“哀家的话说完了,太后有什么想说的话么?”
太后从不过多关心朝政,她也是渐渐才得知这桩婚姻被促成背后的玄机,跟明码标价的利益相比,她更关心的是背后的人心冷暖。
见她招手,湛湛慢慢的趋步上前,太后抬手前前后后帮她掸去她肩头的细灰,方仰面道:“湛湛,你告诉额娘,你对咱们家三爷有没有感情?”
仔细留意的话,太后的眉间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蹙意,她明白那里面寄托了太多的担忧挂念,有对泰安公主的,也有对诚亲王的。
湛湛委下身,没有过多的犹豫,眼睛里有一小从一小从的波涌,“回额娘的话,奴才跟王爷的感情是相互的,王爷他待奴才很好,”说着抿唇低下了头,明显是羞涩了,“奴才也喜欢王爷,爱慕王爷。”
这声额娘直直的戳中了太后的心窝,太后又是一个极易动情的人,说着眼里就有了热泪。
年少时从感情里提炼出来的那份欢喜,是难以捏造难以掖藏住的,直白的从眉眼间流露出来。
太皇太后心里同时也得到了极大的宽慰,看来今晚发生的意外,确实不是湛湛主动招惹的。
话刚说完,诚亲王就打门外走进来,右眉眉骨的位置封了一贴膏药,阻隔了半边浓密的眉峰,太皇太后摆出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等他坐定,默默抽了半晌烟锅方道:“允颀啊,你都多大多的人了,怎么还学半拉大的混小子们跟人打架呢!你打小儿就不是顽皮鬼道的孩子,今儿晚上这茬儿不该是你的作风。”
允颀道:“老祖宗冤枉孙儿了,今儿晚上孙儿白挨了人家一拳,都忍着没还手,因为孙儿知道,我得时时刻刻保存咱们皇家人的体面,做事情需留德,务必不能做损害他人的事情。孙儿脸上被锤花了,人家脸上白净着呢,您不信,问湛湛。”
太皇太后听他花说柳说,不禁笑了,“你分辨你的,哀家问湛湛做什么,你们小夫妻俩心连着心,一根烟囱里冒烟儿,就算不提前串供,哀家也拆穿不了你们的话,横竖都由得你们讲理了。”
允颀早在外间把屋里的对话听完整了,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就越体会出湛湛身上难得的品质,面对任何指摘,她都能独当一面,圆说周全,尤其在听说她亲口说她喜欢他之后,更让他沉寂已久的心荡漾起了波涛澎湃。
听太皇太后心情大好,拿他们俩打趣儿的当口,允颀问,“您二位跟湛湛话都说开了吧?”
“都说开了,”太皇太后看了眼湛湛道,“不过在宫里坐有个规矩,立也有个规矩,你们在宫里整出这般大的动静,事后不接受惩罚,对上是对皇家教条的不尊重,对下没个主子的样儿,你若让下头看着做主子的犯了错也得挨罚,树立起榜样,今后的宫规岂不是更加严明。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哀家也不能因为你们的身份就破例。前几日我听皇帝说打算让你跟你二哥南下去福建,今儿晚上找你想必就是议论此事的,所以哀家让湛湛在宫里陪我住段日子,省的她一人在王府上害怕。你们哥儿仨可商议出定在哪天南下了?”
诚亲王端茶抿了一口,语气很寻常的道:“回皇祖母,明天就出发,宜早不宜迟,早去早回。”
原来太皇太后的用意在此,湛湛忙行礼谢恩,“奴才一定随皇祖母安安心心礼佛,提高自身的佛道修养。”
太皇太后的口令是即刻就要执行的,“延庆殿那边每天都派的有人洒扫,现成收拾出来的地方立马就能住人,离慈宁宫也近些,今晚你便带着你那俩丫鬟在宫里住下,吃穿用度都由宫里拨调,省的今天回去明儿一早又要过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