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垂涎欲滴的酒,如今喝到嘴里却少了些滋味,多了些苦涩。他像是发泄什么一般,不听地往口中灌酒,最后将酒碗一摔,一手拿过酒坛,仰头而饮。辛辣的酒水呛得他眼眶一红,不由得停下动作猛咳了起来,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末了走到顾一身侧,将他腰间别着的花枝拿捏在手中,“很硬。杀了阡誉再离开,和杀了你再离开没什么区别吧。”
他将尖锐的枝尾抵在顾一喉间,只要稍加用力,这支花枝就能轻易地要了顾一的命。
杀了顾倾城,为大梁和父皇省些力气。
“罢了。至少让我留些脸面,再和叶枝见上一面吧。”他兀自轻笑起来,笑声中带着讽刺。
他随手拿了件衣服为顾一披上,自己就抱着几坛酒出了房门,坐在房外的石阶下,将两个酒碗放在一旁,给自己倒上一些,再给另一只碗里也倒上一些。
他时而饮一口酒,时而看向空无一人的身侧,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却十分细小,只有一句话叫人分辨得清楚。
“师父,徒儿曾许诺一杯谢师酒给你,如今,再没有机会了。”
在仲冬九日,风雪交加的那个夜晚,以往不愿被他唤一声师父的男人,却忽然要收他为徒。
“月吟,你可愿拜我为师?”
“求之不得。”
“你再过不久就该离开了,与我切磋切磋吧。我没能教你些什么东西,今日,就陪你认真比划比划。”他将手中泛着冷光的银剑递给萧月吟,或许是风雪太大,吹得他双眼迷离起来,他丝毫没有发现,萧月吟接过这把剑的双手,颤抖得有多厉害。
“那我们赌什么?”
“若我赢了,玉佩交给你,今后你便只能为自己而活。”
“倘若我赢了呢?”
“你赢了,便也是出师了。待你成家立业时,敬我一杯谢师酒吧。”
“好。”
暴雪之中,两人的刀剑似是有灵性一般。原本不可开交、不分上下,萧月吟却趁机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阡誉手一抖,刀剑落地,冰冷的利器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胸膛。
天地万物,在此刻失了声息。
他的满头白发与簌簌落雪交相辉映,冷风刮过,似柳絮飘扬而起,洁白无暇的画面却逐渐出现了如朱砂一般的东西,它顺着刀尖滚落到脚边,似是地面绽放着一朵朵颜色鲜艳的花朵。
萧月吟赢了,也欠下他一杯谢师酒。
这一坐便是一夜。
翌日一早,轻语就赶到府中,整顿好了人马,只待萧月吟一声令下,便能立刻启程出境。
顾一派人将酒搬上萧月吟的马车,自己站在车边相送。
“不等朝阳吗?”
“我已经耽误了几日的行程,或许我与她本来就不该再见面吧。”萧月吟将墨发高绾起来,露出额前一片光洁的额头。
见此,顾一不禁说道:“五年前,你就是以这个装扮来到大宋的。”
“正是如此。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萧月吟也笑着说道。
“公子可以启程了。”轻语从后方赶来,对顾一点了点头,才俯身对萧月吟说道。
“那便走吧。”他一脚踏上马车,回眸笑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车马缓缓驶向前方,渐行渐远的身影平添了几许惆怅。他眉头紧锁着,按捺住心中的异样,正要转身回府,一道飓风就刮得他眯起了双眼。
还未细看是何人,那人便一个趔趄扑倒在了他脚边,他呵斥道:“跌跌撞撞成何体统,莫给你外公宋丞相丢了脸面。”
“你也知道我外公是丞相?他可比你爹的品级高上一些!他让你来磨练我,你就派我去守着城门?!你派我守金鹿门我也认了,你居然让我去守白鹿门?!”
虽说邱南一带风情地貌十分拔尖,但金鹿城与不义边境十分相近,因而金鹿城的外来客少之又少,就算有,也只是慕名而来!那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白鹿门,几百年也看不见一个人影,整日守着这么个破地方,可不是故意刁难他?
“不好好守着你的门,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顾一无视了他的话,继续斥责道。
“噢,对了,”七寸一拍脑袋,这才想起紧要事,“朝阳公主到了!”
“那人呢?”顾一眼神一紧,追问道。
“她听说萧月吟已经先一步启程离开,就直接去了金鹿门。”
“她孤身一人而来?”
“不,还有震野……”七寸幸灾乐祸地瞥了他一眼,当初追击震野时,因为随身携带的一根花枝,顾一没少被震野借题发挥,也正好导致了顾一老羞成怒,追着震野好一顿穷追猛打,将其逼上了灵闫山。
“……”
“他也一起去了?”
“没有,他说要和你重新比划比划身手,我就把他骗到城南去了。”七寸邀功似的地笑起来,谁知顾一却不领情,他瞪了七寸一眼,“多此一举,你去把人领回来,我去金鹿门追朝阳。”
“哼,”七寸早有预料,“可我也想和朝阳公主叙叙旧……”
“废话少说!赶紧去找人,日后我让你恢复原职。”
“属下遵命!”七寸等得就是他的这句话,听他这么一说,立即乐不思蜀地向外跑去。
顾一面无神情地看着他的背影,冷冷地说:“我说的是日后,又没说是哪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到啦
第37章 了断
车轮缓缓压过平坦的地面,清脆利落的响声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聆听。这是叶枝的嗜好。都说两个人相处久了, 有些习惯也会自然而然地相似, 不需要刻意,在此时,这种声音格外地让萧月吟放松。
她说得没错, 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声音, 总能在不经意间平复人的内心。它仿佛拥有着治愈的能力。
金鹿门是邱南边境最后一道城门, 从这扇门离开之后, 就再也不是大宋了。这扇大门毫无防备地朝众人敞开的,前方那条康庄之衢看似一尘不染,实则荆棘遍布。
看着这条永无休止的路一直向远处蔓延,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来,若以往,他该是左右为难、或是直接后悔了,眼下却再也没有他后悔的余地。只是这条路,真的太长了。
有些人想见, 又害怕再见。
“停。”他的声音无悲无喜, 似乎是沉寂在泉水之下的石头被人撩拨起来,发出沉闷的响声。
马车在城门前停了下来。
空荡荡的长街蓦然安静下来, 踏着离别的冬风,马儿蹬了蹬蹄子,没有打破这份寂静。
轻语从后方走上前,在马车旁担忧地问:“公子,为何要停下?”
马车内沉默了许久, 久到轻语认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问道:“她,到了吗?”
“属下不知。”轻语神情一怔,旋即不露声色地抱拳道。
“再等等。”
“公子,”轻语迟疑地抬起头,:“再见又能如何?”
“她想要一个了结,我便成全她。”
轻语却不以为然。
究竟是公子您成全她,还是她一并成全您呢?
身后数丈之外的街道传来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恰此时一道微风经过,吹起了马车窗前的帷裳,轻语蓦然看见他的双眼,在此刻明亮如星辰。
“走。”
即使跟在萧月吟身边十多年,轻语还是没能将这个人琢磨透彻。他对大梁的忠心耿耿,与对大宋的依依不舍,是并存的,偏偏他又如此地心狠手辣。
叶枝寻来,必是与他做一个了断,萧月吟到底是将她当做同道中人,否则不该是这幅甘之如饴的模样。
身后的马蹄声逼近,车马也开始向外驶去。
“萧月吟!”伴随着一声马儿的嘶鸣,熟悉的声音在十几丈外响起。
叶枝御马停在城门下,深邃的眸子凝视着那队车马,胸中翻涌多日的愤怒与不甘让她眼眶通红。
那扇庞大到让人窒息的城门,是一层无形的屏障,让叶枝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心困在原地。
“叶枝,你来送我?”萧月吟挥停了马车,从容自若地从马车中走下来,脸上带着一抹戏谑的笑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神情。
两人隔得有些远,并无法将对方的神情看得清楚。
“为何要杀了他?”冷若冰霜的声音尚且无法化作冰锥,否则萧月吟的身体早该千疮百孔。
“他阻了我的路,我便只好杀了他。”他说得风轻云淡,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一抹不屑。
“他何时阻挡过你?你想要的他都给你,纵容你、将你视若手足,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叶枝,你记得我说过的吗,如果罗君无离开,我就能够留下来,我没有欺骗你。因为罗君无的存在,让大宋变得更加无法掌控,他已经动摇到了大梁的存亡,我必须要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什么。”
“你的家不是西陈吗?你为何要……”
“不。”他笑着打断了叶枝的话,“我的家,是大梁。”
手中捏紧了缰绳,她紧咬着银牙,“你在大宋生活了这么久,理应明白,大宋没有野心,即便是罗君无来了,也从来没有。”
“可是叶枝,任何人的想法都是不可捉摸的,大梁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的存亡。这些事,从你皇兄将罗君无留下的那一刻,你就该明白的。”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话语也很轻微,但在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很清晰地传入了叶枝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