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好久不见了。”他的声音格外地喑哑,听上去十分沙哑暗沉。
他的双眸无神,神情恍惚,顾一见状,不由得上前扶了他一把。
顾一神情复杂,眉宇间的凌厉消退了不少,他眉头轻皱,挺拔的身子也微微俯下身来,“必须要回大梁?”
“嗯。这是父皇的选择。”
除了阡誉的死,顾一并不知道京中发生了什么,萧月吟事先跟他有过书信来往,顾一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还要回大梁继续为质。
“阡将军,被人杀了。”即便萧月吟早已知晓,顾一直视着他的双眸,再次重复了一遍。
“阡将军,死了。”
他双肩不可遏制地一颤,刹那间神情更加苍白。他眼中含着泪光,双手颤抖地抚向腰间,顾一发现他的腰上除了那根短笛,又多了一枚玉佩。
“阡将军所赠?”顾一问的不是短笛,而是那枚多出来的玉佩。
在他离开京城之前,阡誉就已经将这根短笛赠给了萧月吟。
“是师父他为我求的。那一次,我陪叶枝上山祭奠你叔叔,之后和净尘方丈发生了争执,师父在我临走前,去静林寺为我求的。”
“嗯。朝阳,她还好吗?”顾一避重就轻,话锋忽然转向了叶枝。。
萧月吟惊诧于他转换话题如此之迅速,愣了片刻,才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料想过不了明日,你就能亲自见到她了。”
“为何?”顾一并未收到叶枝要前往邱南的消息。
“大概,”萧月吟自嘲一声,“是来送我吧。”
若说震野是个纯粹、乃至天真的人,那么顾一就是与震野完全不相同的一个人。震野愿意为了东流奋不顾身,顾一也愿意,但不同的是,震野不在乎他为东流铸下的杀孽,顾一却无法对他的杀伐视而不见。
他无法坚持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因为他杀了很多人,毁坏了无数人的希望,也使无数人家破人亡,他对此永远无法释怀。他一边进行的杀戮,一边自责,对于很多事,他都是左右权衡的,就好像此刻:“萧月吟,我只问你一次,阡将军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震野是最适合做将军的人,而顾一是最不适合成为将军的人。但此刻,他是邱南的将军。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顾一眼神一暗,下一刻萧月吟就道:“没有。就算有,我宁愿是我在比试中亲手杀了他,也不希望是他人。只可惜,我走得太匆忙了。”
话说得情真意切,顾一或许信了。他身上已经背负了很多罪孽,他不希望有朝一日,也要和萧月吟这个称得上为故人的人刀剑相向。
“你呢?三年来过得如何?有些东西能放下则放下吧……”
“放不放得下,不是我说了算。”顾一别过头,风轻云淡地说。
见状,萧月吟不禁扶额苦笑一声,“我倒忘记了,连叶枝和陛下都没劝得动你,我又多嘴做什么?”
“……”顾一听闻后叹息一声,“我倒希望是朝阳先放下。”
“十年前的事,本就与你们没有多少的关系,何必作茧自缚呢?”
他神色黯淡起来,“如何会没有关系呢?是我和朝阳,将他们放了进来。”
“罢了罢了,”萧月吟心知,在这件事上,顾一绝不会退步,便不再劝解,笑道:“叶枝以往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听说师父的遗体埋葬在静林寺后山,日后你要是让叶枝去祭拜你叔叔,顺便让她替我去拜一拜师父吧。”
“大梁与大宋离得不远,彼时你自己过来便是,何必劳烦她呢。”
萧月吟黯然地垂下头颅,苦笑着说:“你当我去做客?说去就去,说走就走。”
顾一神情一怔,:“难保不会过些日子,西陈皇帝就后悔了,要将你重新送回大宋。”
接连下了两日大雨之后,难得的太阳忽然被头顶上的乌云遮住了。乌云遮挡住了阳光,就像在萧月吟的眼帘上拉开了一层灰色的薄纱,他垂下眼睛,不轻不缓地说:“且不说彼时大梁放不放人,大宋真的还愿意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吗?”
“你说什么?”顾一没听清他说的话,只好追问道。
“没什么。你知道,为何西陈皇室姓陈,而我,姓萧吗?”萧月吟突兀地轻笑起来,那一瞬间,周身散发的阴冷让顾一眉头深锁,“因为你母亲姓萧。”
“对啊,”他叹息也似地说,“我娘,是真的姓萧。”
这一点,我绝没有骗他。
萧月吟,你究竟骗了多少人啊?
那又如何,他不后悔。
第36章 相待
他脸上昙花一现的哀戚叫人捉摸不透。
顾一眸光深邃,看着他憔悴不堪的面容, 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 “既然朝阳是来送你的,那你等她到了再走吧。”
“等不等得到她,我说了不算。”他垂眸淡笑着, 带着几分轻蔑与自嘲。“不过, 今夜确实要在金鹿城休整一番, 才能继续上路。”
顾一并未遗漏他脸上的任何情绪, 仅仅片刻间表露出的痛恨,对顾一而言,触目惊心。
一行人暂时在金鹿城休整一晚,萧月吟随顾一回了府邸,其他人则在外寻了处无人居住的老宅住下。
分别前,轻语忌惮着顾一,迟迟不肯离去。毕竟顾一武功高于萧月吟,倘若他已经知晓是萧月吟杀了阡誉, 故意将萧月吟独身一人留下府中, 萧月吟必定就难逃一死。
他说出心中的顾虑,萧月吟却浑然不在意。“你放心。顾倾城不会知道是我杀了阡誉。”
“为何?”
“当初将我引荐给阡誉的人, 正是顾倾城。叶徐之和京城那帮官员都了解顾倾城的性子,如果告诉他,只会徒增他的负担,他们可舍不得让顾倾城更加为难。”
“他很喜欢钻牛角尖吗?”轻语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他眼神一厉,口气也锐利起来:“轻语, 不是任何人都和你一样,视人命为草芥。顾倾城将苍生的性命看得十分重要,无论敌友,这是值得我们尊重的。我们看重的是大梁百姓的性命,顾倾城看重的是天下百姓的性命,我绝不容许任何人,在这一点上面污蔑他。”
“如果真如公子所说,在战场上他岂不是会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既然如此,他凭什么成为大宋的将军?这邱南他当真守得住吗?”
萧月吟心中残留的对大宋的情分,似乎比轻语所想象的要深得多,然而这只会妨碍到萧月吟的脚步,他不允许,大梁亦不会允许。
他冷漠地看着轻语,“优柔寡断?他即使优柔寡断也能将震野逼至绝路,你扪心自问,这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可是……”
“他固然不愿杀人,但为了大宋他会。他十年前亏欠了不义人,三年前却告别父亲来到这个地方,与不义人对抗。我不信他没有杀过不义人。顾倾城真正的可怕之处不是他的本领有多高,而是他心中的慈悲,但这同时也是他最致命的地方。”萧月吟沧桑地抬起头来,“父皇的下一个目标,不就是他吗?”
“公子如何知道?”
“猜的。阡誉的死乱了蜀北,自然也要让这邱南跟着乱上一乱。再者说,顾倾城与叶枝兄妹的关系非同一般,到时候,京城恐怕都要乱起来了。更何况,他也是扶摇子的徒弟。”
“但听公子所言,要拿下顾倾城恐怕有些困难。”轻语试探地问道。
“当然。在邱南是绝无可能抓住他的,你可别忘了,不义人还在境外对着他虎视眈眈。”萧月吟背过身,毫无起伏的声音传了过来,在此刻,轻语异常地想知道萧月吟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情。
轻语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扬眉问道:“在邱南抓不住他,那就将他引出邱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先回大梁。”
“是。属下遵命。”轻语半跪着抱拳道,事后拂身而去。
待房中只剩下他一人,他才抚弄着腰间的短笛,淡淡地嗟叹道:“引出邱南也不尽然,还需看‘那人’愿不愿意合作。”
正好顾倾城派来的小厮到了,萧月吟收好心绪,淡笑着看向来人,“有何事?”
“将军还有几坛从镇北将军府运回来的好酒,不知萧公子可愿赏脸共饮?”小厮垂项说道。
“要,自然是要的。”从镇北将军府运回来的好酒,自然就是阡家的酒,在离开大宋之际,还能喝一喝阡家的酒,他自然是再乐意不过。
月色朦胧,两人留着一室明亮的烛光举杯痛饮。顾一的酒量并不好,酒过三巡之后就开始昏昏欲睡起来,反观萧月吟,他一语不发地品着酒,面色如常。
强撑着睡意,顾一单手撑在桌边,一手扯过酒坛,皱眉道:“我知道你喜欢喝阡家的酒,我那里还剩下十几坛,你明日走的时候一并带上吧。阡将军身死,这酒你恐怕没机会再喝了,带上吧。”
说完这句话,他来不及去听萧月吟的回答,只感觉眼前的人变得模糊起来,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下一刻,整个人就瘫软在桌上。
他还没来得及看见,萧月吟在那一刻灰败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