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笙唇角微勾,是真个笑出声了。听听她这话,考虑得多周全,竟是不用他这个当兄长的操心一分一毫了。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嫁给刘章,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是吧?”
他将手里的竹简一扔,起身走到阿练的身边。
阿练还跪坐着,一只手扶着书案的边沿,见他过来,不由得直起身子半转过去看他。
霍笙正弯下腰来,一手撑在案上,一手背在身后,目光沉沉地俯视着她:“你什么意思?装可怜让我带你来长安,有用的时候就哥哥哥哥叫得亲热,没用了就一脚踢开。”视线在她脸上逡巡,语意微带嘲讽,“不合适吧,阿练妹妹?”
少女的身子一下子就僵硬了,被他那样指责,她心里顿时涌上来一阵委屈,可是听到他这样叫她,阿练的脸腾地就红了,因为这个称呼太过陌生,他用这样的语气唤出来,阿练的心里不由得漫过一阵奇异的感觉,像是身体里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并且不由自主地上涌,热意漫过了脸颊,一直延伸到了耳朵根。
阿练转过身子,头微微低着,眼睛盯着书案边缘雕刻的花纹,她这样子在霍笙看来就是十足的心虚了。
他故意撩开少女因低首而垂落的发,露出那半边仍绯红的脸颊:“怎么不说话,心虚了?”
阿练一下子站起来,绸缎一般的发从霍笙的指尖划过。
她的心跳得没有那么快了,脸上的热意渐渐消退,又恢复了冷月一般的颜色,很认真地对霍笙道:“我知道我不该自作主张,但是我从始至终没有想过利用哥哥,哥哥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只是我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她见霍笙静静聆听,遂继续道,“以后若是哥哥有需要,只要我能做的,必定相助,绝无二话。”
阿练怕他不相信自己,忙举掌道:“如果哥哥不信,我可以发誓……”
“出去。”霍笙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神色还平静,心内已是怒到极点。
“我……”
“出去!”
他一脚踹翻了几案,书简散落一地。
阿练没想到他会发这样大的火,一脸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他森然视线,不由得心头一跳,沉默了几息,低着头出去了。
有侍女进来将东西收拾好,随后又安静退下。
过了许久,只剩下一室的静默,霍笙手肘撑在几案上,揉了揉眉心,似有几分疲惫。
他今天是怎么了?
……
大长公主看着坐在下首的两个人,都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客气疏远得好像互不认识。
她心中纳罕,不由问道:“你们兄妹两个,今日是怎么了?吵架了?”
霍笙的眼神凉凉地在阿练脸上扫过,似乎嫌弃得很,随即掠开,也没有回话。
倒是阿练笑着对大长公主道:“没有的事,哥哥待我很好,怎会吵架?”
大长公主略点点头,也不知相信了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正要退下,忽有管事过来传话,道是宫里有旨,着阿练入宫觐见太后。
这实在是个惊人的消息,不说太后怎么知晓阿练的存在,就说单单召见她所为何事,也足够让这几人心中不安了。
霍笙与大长公主面面相觑,后者略微沉思一晌,对阿练道:“我陪你一起去吧。说起来,本宫也有些时日没有进宫向母后问安了。”后一句却是说给那传旨的人听的。
那人微微躬身,态度恭敬道:“殿下请。”
38.翁主
流景内照, 引曜日月。天梁之宫,实开高闱。
阿练跟随在大长公主后面,在经过长长的宫廷甬道,来到位于龙首形胜之地的未央宫的时候,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这样的句子。
未央正殿高耸而崔嵬, 陛阶连绵, 望之如通云端。左为斜坡,以乘车上,右为台阶,供人拾级。有谒者替换过宿卫, 将阿练她们带到侧殿。
一入内,木兰香扑鼻而来,整座宫殿的栋椽梁柱似乎都是用的这种清香名贵的木材。地面上铺着青金砖, 光可鉴人,倒映着随处可见的明珠光彩,荧荧如月。
吕后坐在前方的高榻上,着深紫色常服。她已是六十岁了,头发皆花白, 精神却很好,只是有些过瘦了, 两颊微微凹陷。
她的表情并不很严肃,可是阿练即便是垂着头也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威压, 那是属于上位者掌权多年积累而成的一种气势, 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跪拜。
阿练随大长公主一道行礼。
吕后命大长公主起身, 让人赐座,接着就有一道隐含威严的声音响起。
“多日不见我阿虞,你还记得进宫看你母后?”吕后对着大长公主的时候很平和,看起来就像个思女心切的母亲,似乎那威严的语气也只是习惯使然。
大长公主笑着赔罪:“知道您忙,等闲不敢入宫扰了母后清静,心里面也是天天惦记着。”
吕后淡淡嗯了一声,这才把目光转向仍然垂首跪拜的阿练,她道:“你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阿练心内忐忑,交握着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摩挲着,闻言轻轻吸一口气,状似平静地抬起了头。她看向前方,却并不直接与吕后对视,因而错过了对方看见她时那眼中一闪而过的讶色。
“你从北地来?”吕后问她。
“回陛下,是。”
“为何来长安?”吕后又问,声音轻了些,语气平淡得就像是闲话家常。
然而阿练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吕后应当不会无缘无故地召见她,事先很可能已经查过她的来历了,是觉得她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她微微抬了眼,看向吕后:“回陛下,民女自幼失恃,与父亲相依为命。数月前家中遭难,数十口人一夕丧命,民女因外出探亲而幸免于难。其后落入劫匪手中,为兄长所救,走投无路之下随他来到长安。”
阿练看着吕后,想知道她会不会在听到某句话的时候神色有异。然而没有,吕后只是静静聆听。
少女的眼睛灵动又澄透,望着她的时候是那样坦然,就像是清可见底的一汪水,再纯净不过。
吕后听罢,忽然闭了闭眼,再启眸的时候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会跳舞吗?”
阿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迅速答:“回陛下,民女会。”
“会折腰舞吗?”
阿练仍然答:“会。”
“那很好。春枝,”吕后转头唤了一下一旁侍立的女官,“带她去换一身衣裳。”
女官应是。
阿练虽不解,也只得遵照吕后指令。来到侧间,她褪掉身上因觐见而穿的厚重礼服,换了一身轻便的大袖襦裙,绣着蔷薇花的裙摆长长曳地,转过长廊的时候有风吹过来,衣袂翩然。
在门口脱掉鞋子,回到内殿,洁白的布袜踩在光洁的地面上,连一丝灰尘也没沾着。
乐工已经开始演奏,阿练踩着节点起舞,柔韧得像是柳枝一般的身体层层舒展,翘袖折腰,动作优美而娴熟。
等音乐停止,阿练也正好停了舞步,白玉般的手指高过额际,折成一朵花蕾的模样,而纤指下的那张脸,美得不似人间所有。
吕后沉默了,眼前的这个人有多熟悉,像是穿过岁月的长河向她走来,连一丝一毫都不曾更改。她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报复她吗?吕后心里觉得惊奇,一时又想笑,唯独没有恐惧,这世上已没有人能令她感到恐惧。
阿练将舒展的身姿收拢,亭亭立在殿中,听吕后赞道:“好,很好。”她低下头去,仍能感受到吕后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这个小姑娘,朕很喜欢,封个翁主如何?”吕后看向大长公主。
刘虞吓了一跳,本能地直起身子看向吕后:“这……母后三思。”
阿练亦跪下:“民女无德无能,不堪如此封赏,万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长公主跟阿练相处月余,心里很喜欢她,此番也是不放心才陪她一起入宫,眼下看母亲虽然没有为难阿练的意思,但只见了一面就这样大加封赏,如此飞来横福,焉知非祸?
她跪地叩请:“此女天资秀出,儿臣也很喜欢,只是终究出身乡野,又无尺寸之功,如此厚赏恐会惹人非议,若母后实在喜欢,随意赏些什么物件也是一样的。”
吕后一双略微干枯的手在透雕凭几上摩挲数下,声音沉沉的:“你的女儿,当得起一个翁主。”竟是已经决定了。
大长公主出嫁多年,母女之间早已不如昔年相依为命时的亲密无间。自吕后临朝,荡平朝野,独揽大权,行事也愈发恣意,且心思难测,大长公主对她也是畏多于爱。眼下见她执意封阿练为翁主,也不敢再劝,遂携阿练大拜于地。
“谢母后。”
……
未央宫西南有明渠,占地极广,风过时碧波翻涌如沧海,吕后正站在双阙下,远目池中渐台。
有人走到她身后,恭敬唤了一声:“阿姐。”是临光侯吕媭。
吕后转头看她一眼,两人年岁相差甚多,面容却相似,俱是眉眼间透出凛冽的英气。
“你来了。”她道,声音淡淡的。
随侍的人都已退了下去,临光侯无所顾忌地道:“阿姐,你应当一眼就看出来的,那是戚姬的女儿,你为什么不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