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笙额间一跳,他怎知此事?
宣平侯继续道:“此事你虽做得隐秘,但若要真正瞒过旁人却很难。趁现在牵涉不深,停止吧。”
霍笙抬眼,重又将视线落在宣平侯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的这位后父。平心而论,霍笙是不喜欢他的,一直以来,宣平侯给他的印象便是极浅极淡,就像是隐在他母亲身后的一个影子,本能地令他感到不悦。
但若真是如此,仅靠着躲在大长公主的衣裙之后,一个被废了王爵的臣子,真能做到十余年来地位毫不动摇?
霍笙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像是要穿透人的内心,却又在下一刻恢复如常,移开了视线,看向前方,淡声道:“多谢忠告。”
宣平侯自然感受到了对方那带着探究的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笑,振了振衣袖,转身离去了。
……
霍笙是大长公主独子,他的住处是除了主院之外,整个公主府里占地最广的一处院舍。
是以阿练名义上虽然搬到了他这里,但其实自己住的地方与他的寝屋还是有一些距离的,不过比起从前仍旧是好上太多了。
姜媪与几个仆婢一同归置行装,阿练因她是大长公主的人,且年长,一直对她心存敬意,不欲令她忙碌。
姜媪自己却不赞成:“女君心善,只是殿下点了婢子过来照料您的起居,可不是为了让婢子躲清闲的。”
她一面指挥着侍女搬动寝具,一面回身对阿练道。
等忙到午后近黄昏时,此间屋内已是焕然一新,姜媪确是个能干之人,处处都布置得甚合阿练的意。
因早间霍笙曾吩咐过,要阿练搬过来后去他那里一趟,他有话要跟她说。
扔下这句话后他就一整天不见人影了。
他的话阿练自然是放在心上的,因此从早上等到现在,不免有些心焦,又看着天也快黑了,想着要不要等到明日再去。
还没想完,就见姜媪从外面进来,对她道:“女君,方才听北屋的人说,郎君片刻前回来了,您要不要现在去找他?”
这话其实就是催她快去了,姜媪是看着霍笙长大的,知道他最是不耐烦等人。
阿练也怕霍笙在等她,听了姜媪的话,忙点点头:“我这就去。”
……
霍笙早上从大长公主那里出来,本欲回东院看看阿练,结果心腹萧豫找了过来,道是赵王一家已经到了长安,且正在入宫觐见的路上。
他放心不下,只得也赶忙入宫。
此前赵王妃因意外早产,赵王担忧王妃的身体,下令在安邑停留一月,等王妃出了月子再进京拜见太后。与此同时,也遣了属官先行入京告罪。
谁知此举却触怒了太后,当场将赵王的陈情表砸在了那属官的脸上,命人将他推出宫门外斩了,又要问赵王一个延期不朝、藐视太后的罪名。
赵王闻言大惊,再不敢耽搁,星夜奔驰至京师。今早刚到,在驿馆匆匆沐浴更衣之后便入宫请见太后。
太后的反应倒是还好,没有发怒,恰今日吕氏的几个儿女也在宫中,陪着太后说话。因此赵王赴的这一场宴算是有惊无险。
霍笙见无事,与吕氏等人略应酬了几句便出了长乐宫。
在跨过门槛之前,他不由得转头看一眼赵王,而后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当初太后下令让代王和赵王入朝觐见,代王距长安更远,但算算日子,此时也早该到了。
霍笙抬头,看见门边立着一个老内侍,是太后素来信重的人。霍笙一向与他交善,递给对方一个眼神,那内侍便随他出去了。
两人踱到廊下,霍笙问他:“代王缘何至今未抵长安?”
“回霍侯,”那内侍道,“昨日代王奏表已至,道是匈奴屡屡犯边,他希望替太后镇守边关。”
霍笙眉头微皱:“太后答应了?”
“答应了。”
他沉思一晌,复问道:“昨日商议此事的时候,都有哪些人在太后身边?”
那内侍答:“只有胡陵侯大人。”
吕嘉。
霍笙未出宫门,又有下属来寻他,说是有些事拿不了主意,请他来定夺。霍笙只得赶去处理,忙到现在几乎有些焦头烂额。
自然,他也就忘了曾交代过让阿练来找他。等回了寝屋之后便让人都出去,像往常一样自去了侧间的水房沐浴。
屋里人都是知晓他的习惯的,按时备了热水之后便都退下了,因霍笙素来不惯别人伺候洗澡一类的私密之事。
阿练却不知这些,等她到了北屋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门开着,下人们在院中各自忙碌。她估计霍笙这会儿应该在屋子里,门又没有关,就直接进去了。
30.绮梦
霍笙沐浴出来, 只着一身单衣, 襟口微敞。因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形容便随意许多, 与他素来衣冠严整的模样大不相同。
他出了浴房, 刚想去门外喊人进去收拾,结果却看见阿练站在屋子里, 不由得愣了一下。
阿练也看到他了,见他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登时小嘴微张, 惊讶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连忙闭上眼睛,又多此一举地抬起一只手捂住了,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往外走。
“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看门开着就……”话还没说完, 撞门框上了。
霍笙一脸无语地把衣襟掩好, 转身回到内室穿上了外衣, 又喊人来把水房收拾好。
阿练这会儿正惴惴地站在屋子外面,等几个仆婢收拾好了,霍笙喊她:“还站在那儿做什么, 进来吧。”
等阿练真个进来了, 霍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他连自个儿早上为什么叫阿练过来都不记得了。
两人站近一些, 霍笙看着阿练额头上的一块红痕, 问道:“撞疼了没有?”
阿练觉得自己刚才那副样子简直蠢死了, 恨不得就地挖个洞钻进去。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平复了些,结果他又问她。阿练的脸一下子又红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一点都不疼。”
这话倒也不假,因为她刚才走得慢,撞得并不厉害,只是额头上有微微的红。
霍笙伸出手来在那红痕处轻轻蹭了一下,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来。
阿练仍是低着头,只是半天不见他开口,不由得抬首看向他,有些疑惑地问道:“哥哥叫我来,是为何事?”
霍笙想了想有无什么要嘱咐的话,结果仍是老生常谈,对她道:“我不常在府里,有什么需要的可直接跟这院里的人说。还有,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上侍女……
阿练听着,只觉得一头的雾水,这些事情她都知道的啊,这也值得专门把她叫过来再叮嘱一遍?
不过她还是一一答应了。见天色不早,便向霍笙告退,回了自己的寝屋。
……
当晚霍笙却做了个梦。
其实也不能说是梦,因为这是曾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梦到自己六岁那年,随当时还是开国公主的母亲去长沙国寻找自己的生父。
那时的霍郯还不叫霍郯,而是名满天下的霍伯渊。
他与母亲从华贵的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的这处破败的小院,有些惊讶于生父居处的简陋。
霍郯听得有人到访,怀里抱着一个婴孩迎了出来,看见他们母子时的表情竟不是欢喜,而是惊骇。
霍笙那时知道的不算太多,但多多少少能够读懂大人的表情。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他大抵也能够猜到,在自己的父母因为战乱而分离的这些年里,他的父亲已经另娶,并且霍郯怀里抱着的孩子正是自己的异母妹妹。
大人们去了另一间屋子里,就留下他跟那个婴孩在一处。
那孩子躺在摇篮里,安安静静的。霍笙不由得走上前去,趴在摇篮边望着她。见她闭眼睡着,霍笙伸出手来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
他的确是存着恶作剧的心思,想把那孩子弄哭,谁让她那么坏,抢走了他的父亲。
可等到真的触到那软糯可爱的小脸,他竟有些下不了手,本能地减轻了力道,轻得就像是他的小手在她脸上蹭了一下。
只是那孩子还是醒了,霍笙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怕她哭闹,他知道小孩子都是这样烦人的。
他甚至做好了捂住她嘴的准备,谁知那孩子只是慢慢睁开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看着他,目光里像是带着好奇。须臾,竟然笑了一下。
霍笙小小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不由得也跟着笑。他想知道这孩子会不会说话,就教她:“叫哥哥,来,叫一声。”
那孩子没理他,慢慢又睡着了。
霍笙有些失望,仍旧趴在摇篮边上,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又伸出手指轻轻戳一下她的小脸,一戳一个坑,倒是自得其乐。
而后,见这孩子熟睡的模样,他忽然生了一个令他觉得有些羞耻的念头。他慢慢地俯低身子,在那孩子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他母亲也这样亲过他,说这是表达喜爱的方式。
霍笙在刚才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孩子的母亲已经不在了,他觉得可以让她跟自己的父亲一起回长安,他比较大度,以前的事也可以不跟她计较。